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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亂世紅顏(六)

霍展謙見到習媽,陡然明白這個牽著他的可愛丫頭應該正是自己素未謀面的女兒,難怪一見面便有那種奇異的熟悉感覺,他一時激動得無法言語,只睜大眼睛仔細端詳著面前的小天使,她大而明亮的眼睛,小小花瓣似的嘴唇都像極了雪落,而那高高的鼻子、瘦削的臉型卻是肖似了自己,他真恨不得立刻就將她的模樣印刻在腦海中,等他曲起臂膀小心翼翼將孩子抱到懷裡,觸到她嬌小柔軟的身子時,意識到懷中抱著的是自己唯一的血脈,是他思念至極的親生骨肉,那一種血濃於水的父子天性猛然在身體中甦醒呼嘯,簡直要將他整個人都吞噬了。

習媽同樣沒有想到一別多年後會在這裡再見到大少爺,她服侍大少爺多年,心中視他和親生兒子也沒有什麼兩樣了,所以當年雪落被趕出家門,她擔心著大少爺的孩子毅然便跟了出來,她從來堅信他的善良多情,堅信雪落的事他是逼不得已無能為力,然而真相揭開,於雪落是萬箭穿心的痛苦,於她何嘗不是重重一擊?她看到曾經溫和淡雅的大少爺漸漸成了新聞紙上大肆吹捧高高在上的權貴,而雪落卻咬著牙在兵荒馬亂中為一家人的生計辛勞奔波,她也終於慢慢死了心,不再對他寄任何希望了,本來以為在邊界四省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他了,此刻他卻突然出現在面前,只讓人覺得一切恍如隔世。

她心中對他雖有隔閡抱怨,卻到底擔心著在他這樣貿貿然出現在二少爺的地盤上會不會有事,霍展謙見她神色也知她心思,對她安定一笑,輕輕搖頭,他在這邊一直都安插著眼線,他既然敢來自然也做好了打算。習媽見他神色鎮定,知他深藏不露,再也不是曾經那個總教她擔心被人欺負去了的大少爺,便也不再多說,只去數落丫丫,要牽她回去接著掛藥瓶。丫丫見不到她的發糖,又恐懼護士阿姨的針頭,只嘟起嘴吧要哭不哭的不肯走,霍展謙將她抱起來柔聲哄著,他溫言細語也不知說了些什麼,竟讓丫丫鬧也不鬧了,乖乖伏在他肩頭認認真真聽著。大少爺溫柔寵愛地抱著他的女兒,這遲到了多年才出現在眼前的一幕只讓習媽悄悄背過身去擦拭眼角,一次又一次。

回到病房第一件事還是要將剩下的藥瓶吊起來,丫丫人小胳膊細,那血管更是若隱若現,每一次扎針都要費很多功夫,霍展謙見那護士扎了幾次都扎不進血管去,小丫丫本來滿是青紫針眼的小手背上更是傷痕累累高高浮腫,孩子已經在習媽懷裡哭成了淚人兒,他只覺得那一針一針都扎到了自己心坎上,明明知道護士已經盡力,不由得也發起怒來。

那護士滿頭大汗忙碌半天總算成功了,藥瓶終於掛了起來,丫丫還在喘著氣哭,習媽塞了一顆糖到她嘴裡,抱著她柔聲哄著,忍不住又去擦淚:

“幸虧雪落出去了,不然讓她看到給孩子扎針,看一次定是要哭一次的。”

那心情霍展謙是完全能夠理解了,便是他只看了這一次,只是這樣短短一刻也覺得透不過氣來,真恨不得自己多受十倍的罪來代替孩子的痛苦,他坐到床邊去擦那小臉上的淚痕,沉聲問道:

“孩子到底是什麼病?”

習媽看了他一眼,哽咽說道:

“是心子上的毛病,從孃胎裡生出來就帶著的,一直都斷不了根。洋醫生說如果爹媽都沒有這毛病的話,定是懷在肚子裡的時候沒照顧好,動了胎氣……”

他胸口驀地窒息了片刻,陡然想起在晴天別院時雪落憤怒對他說的那些話——是你害了她,是你讓她遭盡了罪!吃盡了苦!作盡了孽!他終於明白她的意思了,終於知道原來他就是害了自己親生女兒的劊子手,他擱在孩子小臉上的手已經止不住顫抖起來,耳中只聽習媽斷斷續續在說:

“可是那個時候又哪裡能照顧好啊,雪落被老太太趕出來,又讓二少爺給關在手裡,當時醫生就說孩子動了胎氣可能保不住了,二少爺更是逼著她打掉,她哪裡肯依,說什麼都要為你保下這一點骨血,軟的硬的都用盡了,就支撐著盼你哪一天想通了去接她……可是她盼來盼去,盼到的卻是你成了督軍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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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話緩緩說出來,只讓他恍惚覺得又回到了那一天,陡然知道自己的人沒有接到她,陡然知道她深刻的誤會和恨,那種心如刀割的疼痛,那種百口莫辯的無力……他咬著牙沒有打斷習媽,默默聽她講著自己追不回來的那段過去。

“我們被二少爺帶到了邊界四省,雪落本來萬念俱灰的,可是始終放不下腹中骨肉,那時候二少爺又根本容不得孩子,雪落便拼著一死從他手裡逃了出去。可是我們又能夠逃到哪裡啊,沒有什麼親戚朋友,到處都在打仗,到處都亂得很,不是兵就是匪,好不容易找得一個落腳處,往往沒有幾日又要逃難,身上帶的一點盤纏早折騰完了,她懷著身孕就這麼顛簸來顛簸去,沒吃過什麼好的,肚子大起來了還要去接那漿洗的活來維持生計,孩子哪能不跟著遭罪啊……”

那些苦難早已經過去幾年,可是現在再說出來卻彷彿發生在昨天,習媽情難自禁老淚縱橫,已經數度哽咽。丫丫本來已經漸漸止住了哭泣,她完全聽不懂習婆婆絮絮叨叨在對那叔叔說些什麼,只看到她不斷在流淚,便伸出小手在那溝壑縱橫的臉上去抹,稚言稚語學著大人哄自己的模樣去哄她,說著說著自己卻又跟著哭起來,霍展謙聽到習媽的話,再看著這哭成一堆的一老一小,喉嚨中的憋悶一直堵到了心口上,他俯下身子想抱孩子,丫丫卻再不買他的賬了,扭著身子嗚嗚哭道:

“壞人……欺負習婆婆,討厭你……嗚嗚……我發糖把你抓起來……嗚嗚……”

孩子的厭惡和掙扎更讓他全身僵硬,他怕丫丫動到手上吊瓶的針頭,連忙離遠了些不敢再說話,習媽也安撫著她說沒事沒事,好不容易讓小丫頭安靜下來,習媽哼著歌謠拍著她,她走了一通鬧了一陣自然困了,便漸漸打起盹兒來,等她那長睫毛終於覆蓋下來不動了,習媽才輕輕將她放到床上,向霍展謙使了個眼色,兩人輕手輕腳離遠了些。

習媽講的這些過去他能想象得到,亂世飄搖命如草芥,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要掙扎著生存下來有多麼的不易,可是真正聽她描述出來,那樣的震顫心痛卻是自己都無法承受一般,他沉默了很久才有勇氣接著問下去:

“後來呢,後來雪落是怎樣成為黛綺絲的?”

習媽望了他一眼,然後轉頭,似乎透過明亮的玻璃窗看到了舊時那些暗無天日的年月,喃喃接著講了下去:

“那時候我們苦是了苦些,但是勤快一點總也能勉強過活,丫丫生下來後雪落更是高興得不得了,可是……可是不到四個月孩子就檢查出來有病,丫丫時不時發燒,一發燒就轉成了肺炎,孩子太小,喂藥全部都嗆了出來,非要去大醫院打吊針才能好轉過來,可是去醫院好貴,我們根本就沒有那麼多錢,雪落四處借錢都要急瘋了,後面實在籌不到錢醫院就要趕人,她抱著孩子跪在醫院門口求人,但是誰要理會她呢,如果不是那時候遇到洪五爺,恐怕我們也早就沒有活路了吧!”

“只是五爺那樣的人又怎麼會白白給錢呢,拿了他的錢,是一輩子都還不完的債啊,雪落有什麼辦法,只得按了手印去他的歌廳裡唱歌還錢,那些有錢人非要讓她陪著吃飯跳舞,她又哪裡能夠說一個不字,她每天穿戴得漂漂亮亮的,看起來是一身光鮮,可是常常回來關起門一個人偷偷哭得氣都喘不過來,她每天著魔似的練習唱歌跳舞,總想多賺一點錢給丫丫存著,她也著魔似的練習搖骰子摸紙牌,人家說那些玩意兒學得好就可以讓人少欺負些……”她掂起袖子又去拭眼睛,卻越擦那淚水越多,“她在那些地方出入以後便再也不願意抱丫丫了,她總是不斷地洗手擦手,總說她碰過的東西不能讓孩子碰,誰違反了規矩她都要發火,丫丫覺得媽媽不喜歡她,可是我知道那傻丫頭其實是嫌棄自己髒,不願意孩子沾到半點她身上的味道……”

霍展謙仰起頭來深深吸氣,或許只有這個姿勢才能讓他不至於太過失態,但仍舊無法抑制地紅了眼眶,他知道自己的辜負和她的恨,可是這一刻才能明白自己的辜負傷害究竟有多大,她的恨究竟有多深,教自己的妻子受這樣的痛苦,教他的雪落受這樣的痛苦,他握到手中的一切都沒有價值了,從六年前失去她的那一刻起就早已經沒有任何價值了!

習媽繼續說著:

“那樣的日子過了一兩年,直到後面遇到二少爺才沒有人敢打她的主意了,二少爺他權大勢大,圍住了五爺的地盤叫他們把雪落交出去,雪落求過五爺,可是五爺哪裡會為了她和二少爺翻臉?所幸……所幸二少爺也不是以前那性子了,他對她們母女倆很好,雖然有些事他千不該萬不該——”

“對她們母女很好?”聽習媽提到霍展鯤他終於忍不住打斷了,聲音中有壓抑的怒氣,“當年如果不是他從中作梗,雪落和丫丫又怎麼會受這樣的罪?”

習媽向來對他恭恭敬敬,這時想起這些年受的苦難實在忍不住第一次質問了他:

“那麼大少爺你呢?你能聽能言,聽進去的卻只是馮姨媽和馮茉兒的讒言,不願意幫雪落說一句話,甚至簽了休書趕她出家門,難道你都沒有想過趕了她要她怎麼過活嗎?”

“馮茉兒她們在老太太面前做的那場戲全是霍展鯤背後指示的,我從來沒有懷疑過雪落,從來沒想趕她走,只是——”他忽然住口,只是誤會,只是錯過,只是逼不得已,可是那又怎麼樣,無論如何終是他的錯。

他嘆出一口氣,終於不再辯解,平緩了語氣說道:

“習媽,我知道我錯了太多,錯了太久,可是我希望還有機會彌補,我要雪落和丫丫回到我身邊,丫丫的病我來想辦法,我不會再讓她們母女受一點委屈。”

習媽面上露出猶豫的神色來:

“大少爺,只怕……只怕經歷了這麼多,雪落她不會再輕易信人了,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她一個女人家,現在什麼都要自己扛著,總是太倔強了些!”

他怎不知道她的倔強,他的眼線一直查她,自然知道她已經惹怒了霍展鯤,更知道她打點了關係要送丫丫出洋,本來他是計劃在習媽她們走的時候去接人的,只是丫丫突然發病,他坐立難安實在等不到那個時候了,便冒著危險親自過來看女兒,他堅定說道:

“我知道她不會信我,可是我的心意自會有時間證明,況且,我也絕不讓我的女兒繼續叫別的男人爸爸。”

習媽連忙辯白道:

“雪落從來沒有讓丫丫那樣喊過二少爺,丫丫只叫二少爺發糖,還是二少爺自己教的。”

“發糖,vater……”他淡漠而笑,剛剛習媽提到丫丫口口聲聲叫的發糖就是霍展鯤時,他不過微微一轉也想到了那個德語單詞,想到霍展鯤的留德經歷。他的女兒就這樣親熱地叫著霍展鯤叫了幾年,他只是想一想也再無法忍受,他沒有對習媽解釋那麼多,只望著丫丫再一次重申道,“無論如何,我的女兒定要跟在我身邊的。”

習媽還要說話,這時病房的門卻推開了,正是黛綺絲提著幾樣丫丫喜愛的零碎小玩意兒回來了,她見到房間裡的霍展謙陡然一楞,突然將東西一扔衝到他面前將習媽拉開,一時間也忘記了作態,神態中又驚怒又慌張:

“你來幹什麼,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我來看丫丫。”他回答,眼光一刻也不離地望住她,聽了習媽那些話,知道她因為自己吃的那些苦,此刻再見到她只覺得各種情緒翻騰激盪複雜難言,他儘量穩住了語調才能不讓她看出自己的異樣。

“不需要督軍大人費心,丫丫和你沒有任何關係,邊界四省也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還請你回去吧。”她也極力鎮定下來,端起冷漠至極的面孔下了逐客令,霍展謙輕聲說道:

“雪落,我知道丫丫是我的女兒——”

“請督軍大人不要胡說,這種事傳出去是會毀了你名聲的,讓那位麥小姐知道了更是會給大人惹上麻煩。”

“我的事與麥佳慧沒有絲毫關係,雪落,我不會娶別人的,這輩子都不會!”他忍不住提高了聲音,言語鑿鑿如同立誓,她只冷笑:

“與我何幹?”

她實在沒有心思再和他多說,這不是長寧,這是邊界四省,霍展鯤的地盤,雖說他們翻臉之後他就再也沒有派人跟在她周圍,可是經過那晚夢境般的那些事,她也吃不準他究竟有沒有暗中囑咐人關注病房裡的動靜,如果真是那樣的話……

她發起急來已經去推他:

“你走!快走!這裡沒有誰要你來看,你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她的氣息撲到鼻端,他再也難以自拔抓住她的手:

“雪落,我不會走的,要走也是你帶著女兒和我一起,就算這一次讓我落在霍展鯤手裡,我也一定要把我的妻女帶回去!”

她聽慣了甜言蜜語的,可是不知怎麼的再聽到這一句假話手上也無力起來,她咬一咬牙用力掙脫他,正在此刻門突然再被推開,卻是劉世兆站在門口,他沉聲道:

“霍先生,該走了。”

霍展謙立刻知道是霍展鯤的人來了,他再轉頭看了丫丫一眼,然後在她耳畔說道:

“雪落,我就在邊界四省不會離開,我等著接你們母女倆回家,我等著你回心轉意,如果你答應了就去順城旅店找我,一定要來找我!”

她眼睫飛速地眨著,他什麼意思,他是說要一直留在邊界四省到她點頭跟他走嗎?他何必惺惺作態?他知不知道霍展鯤要和日本人聯手對付他,知不知道留在這裡有多危險?

她立刻想要斥責他,而他卻已經推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