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柳輕心發出這種疑問,翎鈞便明白,她對司法歸屬,不是非常瞭解。
他勾唇一笑,自她手裡,接過那紙信函,低頭,仔細的將其中內容,又讀了一遍。
待讀完信函內容,翎鈞松了口氣般的,從面前撿了一枚白子,放到了代表刑部的那方黑子旁邊。
“清吏司要出了正月,才正常運轉。”
“現在,只有輪值的人在。”
翎鈞一邊說著,一邊抓了一把黑子,在棋盤的空處,給柳輕心擺了一方,能用來說明大明朝司法制度的小圖。
“三法司,你總聽說過罷?”
上一世,柳輕心只是個大夫,雖對大明朝,有些許瞭解,那也僅限於,研習藥材和藥方的同時,順便,瞟了那麼幾眼。
司法制度這種,跟醫術幾乎沾不上邊兒的東西,她可以算是全無概念的。
“我一直以為,抓人這種事兒,歸東廠管。”
柳輕心曾在一冊古方雜談上,偶然看到,明成祖朱棣,也就是永樂皇帝,設立東廠,以抗衡錦衣衛,其主要職責,是督查官吏,查審要案,雖然,他們的刑訊手段,頗有些殘忍,但也正是他們對“人體結構學”的深入“瞭解”,推動了盎鏃一科的進步,然柳輕心,卻不以為然。
古醫的十三科中,柳輕心並不喜歡盎鏃這一科。
即便到了如今,她仍會堅持,除了清淤刮骨之外,儘可能不碰刀子。
柳輕心的話,讓翎鈞險些將剛喝進嘴裡的茶,噴到棋盤上。
“休聽旁人瞎說。”
“那些傢伙,僅相當於暗衛,只能用來查探和處置一些,不能擺到明面上的髒事。”
用力的把嘴裡的茶水,嚥進肚子,翎鈞抬起右手,用衣袖,擦了擦自己嘴角的水跡。
“主管司法的,是三法司。”
“除了你知道的刑部,還有大理寺和都察院。”
“刑部設尚書為長官,設左、右侍郎為副官,設十三清吏司之郎中、員外郎、主事等為屬官,主管天下刑名。”
“我剛才跟你說,清吏司,就是按照各自所屬區域,掌管那一地刑名的。”
“李銘打算捨棄的那個嫡子,李嵐起,曾在刑部供過職,後來,因關節無法打通,晉升無望,才在其同母哥哥,李旌德的奔走下,被調去了兵部。”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對自己的敵人,德平伯府,翎鈞施以的關注,遠勝其他武勳世家。
他曾多次,試圖將自己的眼線,埋入德平伯府。
奈何,李銘那只老狐狸,謹慎遠勝旁人,或送人,或陪嫁,或以家法打死,總之,每每總能把他送去的眼線,處理的幹淨利落。
“能透過奔走,安排了自己弟弟的前程。”
“這麼說,那李旌德,應該在燕京,混得不錯。”
柳輕心稍稍擰了下眉,翻開暗帳抄本,將有關德平伯府的那幾頁,細細的看了一遍。
從江南大營主事手裡,拿過好處的人裡,沒有一個叫李旌德的。
暗道一聲“奇怪”,柳輕心緩緩抬頭,看向了坐在她對面的翎鈞。
於理,這江南大營主事,連李嵐起都賄賂了,為何,反沒孝敬這個,理應比李嵐起混得還風生水起的人呢?
“李旌德已經死了很久了。”
“世人皆傳,他與上一任神機營統領有隙,因阻止其強搶民女,而被活活打死。”
“入葬時,全身骨頭,無一塊完整。”
提起李旌德,翎鈞不禁莞爾一笑。
不過是德平伯李銘的一枚棄子罷了,再好聽的名聲兒,也換不回命來。
只是,用一個兒子的粉身碎骨,卻沒換到自己想要的神機營統領位置,那李銘,當時怕是要氣瘋了罷……
“李旌德,是被李銘用家法打死的。”
顧落塵把最後一粒糖果,丟進嘴裡,然後,理所應當的,將已經倒空的瓷瓶,放到了柳輕心面前。
“女人,吃完了。”
他已經習慣了,吃柳輕心免費給他提供的糖果和點心,許久都不曾使人,去燕京的點心作坊,去給他買各種糕點了。
對此,他手下的殺手們,都頗有些憂心。
但他,卻全不在意。
“用家法打死?”
“嘖,這李銘,還真是個狠人!”
“如此前途無量的兒子,他還真捨得,說不要,就不要了!”
柳輕心早已習慣,顧落塵拿自己不當外人。
她拎了空瓷瓶,順手,丟進了榻邊兒上的木盒。
那裡,已經躺了十幾只,跟這空瓷瓶一模一樣的瓷瓶。
“李銘那老狐狸,為何要殺李旌德?”
“不過是想拖個對手下水,沒必要,花這麼大代價罷?”
開啟腰間的布口袋,從裡面摸出一隻新瓷瓶,放到顧落塵面前,柳輕心撇了撇嘴,跟他問了一句。
“這種老舊訊息,你就別跟我要錢了罷?”
“我幫你多照顧語嫣姑娘半天,如何?”
“成交。”
拿起瓷瓶,開啟。
顧落塵一邊嚼著糖果,一邊應承了柳輕心的提議。
“是因為李素。”
“李旌德是李銘平妻王氏所生的兒子,他母親的丫鬟,受他授意,以偷竊的罪名,在大年夜裡,打死了李素的姨娘。”
“李素一怒之下,砍了那丫鬟,給他姨娘報仇。”
“那王氏覺得,自己受了侮辱,就把事兒,捅到了李銘那裡。”
論消息來源,翎鈞怎比得上攝天門寬泛?
顧落塵不緊不慢的低著頭吃糖,任糖果的碎渣,落到他的衣襬上,也全不在意。
“李銘讓李素親睹了他姨娘被狼群吃掉之後,就送他去了東北大營。”
“那李旌德不服,想收買李銘的親信,半路截殺李素,被李銘逮了個正著,然後,李銘就請了家法,將其亂棍打死了。”
說這話的工夫,顧落塵已把新到手的糖,吃掉了小半瓶。
而他依然在吃,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打算。
“聽你這意思,李銘,還蠻在乎,李素這個庶子的?”
翎鈞沒有足夠多的消息來源。
所以,在他想來,李素,這個德平伯府出身的庶子,不過是個,可以被李銘隨手捨棄的棋子,他需要賦予他足夠的價值,才能讓他在李銘那裡,擁有話語權,從而,實現他請德平伯李銘入甕的目的。
但現在,聽顧落塵的意思,似乎,並非如此。
“李銘在娶妻之前,就納了薛氏為妾。”
“李銘於西北軍中供職時,官至校尉,身邊,只能帶一個沒有軍銜的人服侍,他沒帶侍衛,帶了薛氏。”
“李銘給薛氏住的是新修的院子。”
“李銘自薛氏死後,再未與任何妻妾同房。”
“李銘帶李素觀看過,狼群分食薛氏屍身之後,使人屠了狼群,將薛氏的屍骨,一塊不落的撿了回去,並送至江南,尋骨匠做成骨器後,再未離目所能及之地。”
“李銘杖斃了預謀害死李素的嫡子李旌德。”
“李銘花費重金,將遭嫡子排擠的李素,自東北大營,調至江南大營。”
“李銘此次欲捨棄的兒子,是李旌德一母所出的弟弟李嵐起,若他身死,打死薛氏的那個丫鬟的主子,王氏,膝下,將再無嫡子可倚仗,依李家族規,無子或子失賢德的妻,無權入族譜,葬祖墳,享後代香火供奉。”
“李銘已擬族告,欲以李素與你交好,需有一個嫡子身份,方能安穩其心,為家族盡瘁為由,抬薛氏身份,使其升為平妻,以衣冠冢入李家祖墳。”
顧落塵像閒聊一般,一邊吃糖,一邊說出了一堆德平伯府秘辛。
他沒說,他說的這些事兒,需要額外付錢,但翎鈞知道,這些訊息裡的任意一條,放到市面上去買,都價值不菲。
當然,最重要的是,這些訊息,於現在,正需要做出決定謀劃的他和柳輕心而言,意義非凡。
“這麼說來,咱們需要稍稍改變一些計劃。”
翎鈞沉吟片刻,抬頭,看向了柳輕心。
他沒對顧落塵表示感謝。
他知道,這些及時雨般的,讓他和柳輕心有捷徑可走的訊息,不是簡單的“感謝”二字,可以報答。
顧落塵想要的,是程向前一家不得好死。
他唯一可用來回報顧落塵的,只有讓程向前一家,該死的,死出花樣兒,不該死的,生不如死。
“如此說來,的確是得做些改動。”
柳輕心點了點頭,對翎鈞的說法,表示同意。
“落塵,這幾封訊息裡,可還有,關於德平伯府的?”
見顧落塵的糖快吃完了,柳輕心忙開啟腰間荷包,把裡面所有的瓷瓶都取出來,擺去了他面前。
顧落塵一言不發的開啟自己腰間的皮口袋,將瓷瓶,一隻只碼放了進去,然後,伸出右手食指,指了指剩下的四封裡的兩封。
今天,他說了太多的話。
這對寡言少語的他而言,堪稱奇蹟。
現在,他只想休息,一個字兒,都不想再說。
見顧落塵不想說話,柳輕心也不逼他,只依著他的所指,優先開啟了那兩封,據說是與德平伯府有關的信函。
前一封,說了成國公府發生的事。
德平伯府嫡女,李淵茹,於被揭謀害成國公府子嗣後,自殺身亡。
他的丈夫,朱時澤,於她死後,串通她的陪嫁丫鬟雙雀兒,將她的死,嫁禍給了朱時彤的正妻,英國公府出身的張氏。
成國公下令封閉府門,不準任何人出入成國公府,以徹查此事。
而就在當晚,李淵茹的陪嫁丫鬟,雙雀兒,被朱希忠收了房,成了朱希忠的第十七房小妾。
後一封,說了李銘的嫡長子,東北大營主帥,李良玉的事。
聽聞李素有望得寵,他一邊暗派親信,給名聲僅次於攝天門的老牌殺手門派,斷念樓,下了一個委託,請他們給李素製造麻煩,阻礙其與翎鈞產生“過多友誼”。
另一邊,遣親信直奔寧夏,採購良駒,並聲稱,若有汗血,可代價不計。
“看來,咱們得考慮,把王府隔壁的院子,也買下來。”
“不然,院子裡,可該不剩人住的地兒了。”
翎鈞喜良駒。
這在燕京,早已不是秘密。
但此時,柳輕心用馬來“擠兌”他,目的,可不僅僅是提醒他,該擴建院子了。
“人,總得有些喜好,是吧?”
“不然,怎能讓別人覺得,我是有破綻的呢!”
知柳輕心是在怪自己不懂收斂,將真正喜好,輕易暴露人前。
翎鈞頗有些心虛的,伸出右手,撓了撓自己的臉頰。
他想狡辯。
但在目光遇上柳輕心雙眸的那一刻,就乾脆的放棄了抵抗。
都是千年的狐狸,誰不知誰,有多少彎彎繞兒?
裝神弄鬼,能糊弄的過去,還是裝瘋賣傻,能糊弄得過去?
做人,不能那麼狠,狠得連自己都騙!
“咳,那個……”
“以後,我儘量收斂。”
“儘量收斂。”
輕咳一聲,掩飾自己被看穿的尷尬,翎鈞討好的往前湊了湊,“娘子,你瞧,事已至此,我想改,也來不及了,要不……”
“讓德平伯府,連擴建宅子的錢,也一併出了!”
“反正,他家有錢!”
盯著翎鈞可憐兮兮的模樣看了半天,柳輕心終於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她打一開始,就只打算提點翎鈞,讓他以後謹言慎行,對人多些提防,不要將真正喜好,輕易的示與他人,並沒有要責備他的意思。
是他自己心虛,以為她動了真怒,需他以服軟討好來哄。
她樂得多瞧個熱鬧,自然要強忍著笑,不將這誤會點破。
但熱鬧這東西,瞧一瞧,也就罷了,瞧過之後,日子,還是得好好的過。
該算計的,該謀劃的,該琢磨的,一樣兒,也不能少。
“瞧這李良玉的這做法,燕京那邊,怕是已經有不少人,將要為搶購好馬,打起來了。”
“不如,咱們也套個現,把你存在府裡的那幾匹,沒什麼名氣的好馬,使沒人認識手下,送去馬市,圈他們一波兒錢?”
柳輕心轉了下眼珠兒。
然後,一臉壞笑的看向了翎鈞,跟他說出了,自己的“謀財”大計。
“索性他們買馬,也是為了跟你討好,到咱們大婚的日子定下,他們也就該爭先恐後的,來給你送回來了。”
“不若,成全一下他們的‘孝心’,讓他們花費重金,把那幾匹馬請回去,當祖宗般的供上幾天?”(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