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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外三篇:惡友

薛洋坐在街邊攤子的小木桌旁,一條腿蜷起踩在長凳上,吃一碗米酒湯圓。
他把勺子在碗裡敲得叮叮噹噹,原本是吃得很滿意的,可到最後,忽然發現,湯圓很糯,米酒不夠甜。
薛洋站起身來,一腳踹翻了攤子。
攤主人正在忙前忙後,被他這一踹驚呆了。
他眼睜睜看著這名少年突然行兇,踹完之後,一句話不說,笑嘻嘻地轉身就走,好一陣才反應過來,追上去怒罵:“你幹什麼!”
薛洋道:“砸攤。”
攤主人氣個半死,道:“你有病!你瘋了!”
薛洋無動於衷,攤主人繼續指著他鼻子罵道:“你個小王八蛋!吃老子東西不給錢,你還敢砸攤?!老子……”
薛洋右手拇指微動,腰間佩劍鋥的出鞘。
劍光森森,他用降災的劍鋒拍了拍那攤主人的臉,動作輕柔,甜膩膩地道:“湯圓好吃。下次多放點糖。”
說完轉個身,大搖大擺繼續往前走。
那攤主人驚恐交加,敢怒不敢言,愣愣看著他走出好遠,忽然滿心憋屈、滿心憤怒。
半晌,他爆發出一聲怒吼:“……光天化日無緣無故的你憑什麼,你憑什麼!”
薛洋頭也不回地擺擺手,道:“不憑什麼,這世上很多事本來就是無緣無故的。這叫做飛來橫禍。再見!”
他腳步輕快地走出了幾條街,過了一陣,身後上來一人,負手而行,不疾不徐地跟上他的步伐。
金光瑤嘆道:“我不過轉了個身,你就給我攪出這麼一通事兒來。本來我只用付一碗湯圓的錢,現在我連人家桌椅板凳鍋碗瓢盆的錢都要付了。”
薛洋道:“你差那幾個錢?”
金光瑤道:“不差。”
薛洋道:“那你嘆什麼氣?”
金光瑤道:“我覺得你也應該不差這幾個錢。為什麼不能偶爾試著做一次正常的客人呢?”
薛洋道:“我在夔州想要什麼東西從來不用錢買。就像這樣。”
說著,他就順手從路邊賣糖葫蘆的小販杆上拔下了一隻糖葫蘆。
那小販大抵是頭一次見到這種厚顏無恥的人,目瞪口呆,薛洋邊咬邊道:“再說了,掀個小攤子你還擺不平麼?”
金光瑤笑道:“你這小流氓。想掀攤子隨你,你就是把整條街燒了我都不管。只要做到一點,別穿金星雪浪袍,蒙好你的臉,別讓人知道是誰幹的,叫我難辦。”
他把錢拋給那名小販,薛洋吐出一口山楂核,斜眼看到金光瑤額角一小片沒藏好的紫青之色,哈哈笑道:“你怎麼搞的?”
金光瑤略帶責備之意地橫他一眼,扶了扶帽子,藏好那片瘀青,道:“一言難盡。”
薛洋道:“聶明玦打的?”
金光瑤道:“你覺得,如果是他動的手,我現在還能站在這裡和你說話嗎?”
薛洋深以為然。
二人出了蘭陵城,來到荒郊野外的一片奇異建築。
這片建築並不華美,進入高高的圍牆,就是一排黑森森的長屋。長屋之前是一片廣場,用及胸口高的鐵柵欄圍起,柵欄上貼滿了紅紅黃黃的符咒。廣場中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器材,如鐵籠,如刀鍘,如釘板,還緩緩穿行著一些衣衫襤褸的“人”。
這些“人”全都膚色鐵青,目光空洞,漫無目的地在空地上走動,時不時撞上對方,嘴裡發出漏風般嗬嗬的怪響。
煉屍場。
當年金光善想那陰虎符想得抓心撓肝,幾番旁敲側擊,諸般手段使盡,奈何魏無羨這人軟硬不吃,給他碰了不少釘子。他心想,你能做出來,別人就做不出來?我就不信天底下只有你一個魏嬰有這能耐。終有一天教你被人超越,被後人踩在腳底下嘲笑,到那時候,看你還能狂妄否?
於是,金光善大肆招攬那些仿魏無羨修鬼道的異士,收為己用,砸了大把金錢和物資在這群人身上,命令他們秘密研習和剖析陰虎符的構造,著手複製和還原。其中研習有成者寥寥無幾,而走得最遠的,居然是金光瑤一手舉薦上來的,年紀最小的薛洋。
金光善大喜過望,將之位列客卿,給予他極大的權利和自由。煉屍場就是金光瑤特地請求為薛洋批下來的一塊地,供他一人秘密研習、也就是肆無忌憚瞎折騰所用。
來到煉屍場前時,有兩具兇屍正在場地中央纏鬥。
這兩具與其他走屍截然不同,衣著完好,眼白翻起,手持兵刃,雙劍相擊,火花四射。鐵欄前置著兩把椅子,二人同時落座,金光瑤整了整衣領口,一具顫顫巍巍的走屍便挪了過來,送上來一盞茶。
薛洋道:“茶。”
金光瑤看了一眼,茶盞底沉著一塊詭異的紫紅之物,被泡得發脹,不知是什麼。
他微笑著把茶盞推了過去,道:“謝謝。”
薛洋把茶盞推了回來,親熱地道:“這可是我親自秘製的茶,你為什麼不喝?”
金光瑤再次把茶盞推還過去,亦親切地道:“就因為是你親自秘製的,所以我才不敢喝啊。”
薛洋挑起一邊眉,轉頭繼續去看兇屍相鬥。
那兩具兇屍越打越激烈,已經劍爪並用,血肉橫飛。他臉上的索然無味之色卻越來越濃,半晌,忽然打了個響指,比了個手勢。
那兩具兇屍立即周身抽搐著倒轉劍鋒,削掉了自己的頭顱。剩下的無頭軀體撲通倒地,還在瑟瑟發抖。
金光瑤道:“不是打得正好?”
薛洋道:“太慢了。”
金光瑤道:“比上次見到的那兩隻快多了。”
薛洋伸出那只戴著黑色手套的手,比出一根手指,搖了搖,道:“那要看跟什麼比。這種,別說和溫寧比,就算是和魏無羨吹笛召動的普通兇比,都拿不出手。”
金光瑤笑道:“你何必這麼著急?我都不急。慢慢來,需要什麼告訴我。對了,”
他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遞給薛洋:“也許你需要這個?”
薛洋翻了翻,身體突然從椅子裡坐了起來,道:“魏無羨的手稿?”
金光瑤道:“不錯。”
薛洋低頭翻看,目光炯炯,不一會兒,抬頭道:“這當真是他親筆手稿?十九歲的時候寫的?”
金光瑤道:“自然。人人都想要,搶破了頭,盡數收來,費了我不少功夫。”
薛洋低聲罵了一句,雙目中興奮之色愈濃。翻完之後,心滿意足地舔舔嘴唇,仍有意猶未盡之色,道:“不全。”
金光瑤道:“亂葬崗上好大一場火和廝殺,能找到這些殘本就不錯了,省著點看吧。”
薛洋道:“他那支笛子呢,你能把陳情搞來不能?”
金光瑤攤手道:“陳情不行,江晚吟拿走了。”
薛洋道:“他不是最恨魏無羨嗎?要陳情幹什麼。你不是還搶到了魏無羨那把劍?你把劍給他,笛子換過來。魏無羨早棄劍不用了,隨便還封劍了誰都拔不出來,留著除了給你擺著好看有個屁用。”
金光瑤笑道:“薛公子好會強人所難。你以為我沒試過嗎?凡事哪有那麼簡單。那江晚吟現在已經瘋魔了。他還是覺得魏無羨沒死,如果魏無羨回來了,也許不會去拿自己的劍,但是一定會去拿陳情。所以,他肯定不會交出陳情的。我再多說兩句,他就要翻臉了。”
薛洋哼哼笑了兩聲,道:“瘋狗。”
這時,兩名蘭陵金氏的門生拖上來一名披頭散髮的修士。
金光瑤道:“你不是要重新煉製兇屍嗎?正好,給你送材料來了。”
那名修士雙眼通紅,目呲欲裂,尤在奮力掙扎,看著金光瑤的雙目幾乎要噴出火來。薛洋道:“這什麼人?”
金光瑤面不改色地道:“我送到你這裡來的,當然是罪人。”
聞言,這名修士奮力一撲,竟帶著一口血吐出了堵住他嘴的布團,道:“金光瑤!你這罪大惡極豬狗不如的賊奸,你有臉說我是罪人?我究竟犯了什麼罪?!”
他一字一句,咬字如口吐利釘,恨不得字字釘穿金光瑤。薛洋哈哈大笑起來,道:“怎麼回事?”
那修士被身後之人拽狗鏈一般地拽住了,金光瑤擺擺手,道:“堵上吧。”
薛洋卻道:“堵什麼?讓我聽聽啊?你怎麼罪大惡極豬狗不如了?他吠得跟條狗似的,聽不明白在說什麼。”
金光瑤道:“何素公子也算得一位名士,怎可如此失禮。”
那修士冷笑道:“我已落入你手中任你魚肉,你還裝模作樣些什麼?”
金光瑤和顏悅色地道:“您不用這樣看著我,我亦是無可奈何。推舉仙督乃是大勢所趨,何苦煽風點火,四處引戰?我已再三告誡,您卻是執意不聽,事到如今無可挽回,我心中也是遺憾傷痛……”
何素道:“何為大勢所趨?何為煽風點火?金光善要設立仙督之位,無非也是想效仿岐山溫氏一家獨大罷了。你道世人都愚昧不清麼?你如此陷害我,不過是因為我說了實話!”
金光瑤莞爾不語。何素又道:“待你們當真得逞時,玄門百家都會看清你蘭陵金氏的真面目。你以為殺我一人,便可從此高枕無憂?大錯特錯!我亭山何氏能人輩出,從今往後都將齊心協力,絕不屈服於你們這批了皮的又一條溫狗!”
聞言,金光瑤微微眯起眼,唇角勾起,正是平日裡那派溫柔可親的面容。何素見狀,心頭砰的一跳,正在此時,煉屍場外傳來一陣騷動,其中夾雜著婦孺的哭喊之聲。
何素猛地回頭,只見一群蘭陵金氏的修士,將六七十名服色統一的人拖了進來。這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個個驚惶交加,有的已在哭天搶地。一名少女和一名少年被五花大綁,跪在地上衝何素悽聲喊道:“哥!”
何素驚得呆了,面色剎那慘白如紙,道:“金光瑤!你這是想幹什麼?!你殺我一人即可,為何要累及我全族?!”
金光瑤低頭整了整袖口,笑眯眯地道:“不是您方才自己提醒我的嗎?殺你一人,也不會從此高枕無憂,亭山何氏能人輩出,從今往後都將齊心協力絕不屈服——我甚惶恐,左思右想,只得如此了。”
何素彷彿喉嚨被塞進了一個拳頭,竟是說不出話來,半晌,怒道:“你無緣無故滅我一族,你當真不怕千夫所指?!你不怕赤鋒尊知道了會如何?!”
聽他提及聶明玦,金光瑤眉頭一挑,薛洋笑得幾乎要在椅子上翻倒過去了。金光瑤看他一眼,回頭心平氣和地道:“話可不能這麼說。你亭山何氏作亂犯上,舉一族之力意欲暗中刺殺金宗主,被當場拿住,這怎麼叫無緣無故?”
那邊幾人哭喊道:“哥!他撒謊!我們沒有,我們沒有啊!”
何素道:“一派胡言!睜大你的狗眼好好看清!這裡面還有九歲的孩子!連走都走不動的老人!怎麼作亂犯上?!他們好端端的又為什麼要刺殺你爹?!”
金光瑤道:“那當然是因為何素公子您犯錯殺人在先,他們不服呀。”
何素這才想起,自己是因為什麼罪名被扭送到這鬼氣森森的地方來的,道:“全是誣陷!我根本沒有殺你蘭陵金氏的修士!死的那人我從未見過!究竟是不是你家的修士都不一定!我……我……”
他卡了好一陣,崩潰道:“我……我根本不知道怎麼回事,我根本就不知道!”
然而,這個地方不會有人聽他的辯解,坐在他面前的,是兩個已將他視為死人的窮兇極惡之徒,享受的就是他的垂死掙扎之態。金光瑤笑著往後一靠,擺手道:“堵上吧,堵上吧。”
心知必死無疑,何素滿面絕望,狠狠一咬牙,咆哮道:“金光瑤!你終會遭報應的!你爹早晚爛死在娼妓堆裡,你這娼妓之子也別想下場好到哪裡去!!!”
薛洋正聽得嘻嘻哈哈,津津有味,忽然之間,黑影一閃,一道銀光劃過,何素捂口大聲慘叫起來。
鮮血噴了一地,那邊何素的族人們哭的哭,罵的罵,場面亂成一團,然而再怎麼亂,還是被牢牢制住。薛洋站在倒地不起的何素身前,把一片血淋淋的東西拿在手裡拋了拋,對一旁的兩具走屍打個響指,道:“關籠子裡去。”
金光瑤道:“你直接關活的?”
薛洋回頭,一牽嘴角,道:“魏無羨從沒用活人煉過,我倒想試試看。”
那兩具走屍聽他命令,拖起仍在兀自慘叫的何素的雙腿,拋進了煉屍場中那具鐵籠。看著自家兄長在籠子裡瘋狂用頭撞擊鐵欄,幾名少年少女撲了上去,嚎啕大哭。哭聲尖銳刺耳,金光瑤支起一手,揉了揉太陽穴,似乎想端起茶喝一口壓壓驚,然而,低頭便入眼盞底那浮腫的紫紅之物,再抬頭看看薛洋手中正在被拋著玩兒的那片舌頭,思忖片刻,道:“你泡茶是用這個?”
薛洋道:“我有一大罐子,你要麼?”
“……”
金光瑤道:“免了,你收拾收拾。隨我去接個人,再到別處去喝茶吧。”
他像是想起了什麼,正了正帽子,無意間碰到額頭那片被隱藏的青紫。薛洋幸災樂禍道:“你那滿頭包究竟怎麼回事?”
金光瑤道:“說了,一言難盡啊。”
金光善整日把大小事務扔給金光瑤,自己到處花天酒地,徹夜不歸,惹得金夫人在金麟臺大發雷霆,以往金子軒在時,他還能充作父母的調解人,如今二人之間卻是毫無轉圜餘地了。每次金光善出去同女人鬼混便要金光瑤替他打掩護找藉口,金夫人拿不到他,便抓著金光瑤施放怒火,今天砸個香爐,明天潑杯茶水,於是為避免自己在金麟臺上呆不下去,金光瑤還得親自找去各種秦樓楚館,按時接金光善回去。
薛洋從大堂客廳拿了個蘋果,跟著金光瑤緩步上樓,樓上傳來金光善與女子嬌嗲的笑聲,而且不止一個女子,鶯鶯嚦嚦:“宗主,你看我這畫畫得好不好?這花兒畫在我身上,可像是活了一般?”“會畫畫有什麼了不起?宗主,你看我這字,寫的如何?”
金光瑤早習以為常,知道什麼時候該出現,什麼時候不該,對薛洋比個手勢,止步不前。薛洋嘖了一聲,神色甚為不耐。正準備下樓去等時,忽聽金光善粗聲粗氣道:“姑娘家的,弄弄花草,撲撲香粉,把自己弄得漂漂亮亮不就夠了?寫什麼字?怪掃興的。”
那些女子原本都是想討金光善歡心的,來這麼一句,樓上氣氛尷尬了一瞬。金光瑤的身形也微微一滯。
不一會兒,有人笑道:“可是,我聽說當年雲夢的那位煙花才女卻是以詩詞歌賦出名,顛倒眾生的呢!”
金光善顯是喝得酩酊大醉了,話語裡都聽得出跌跌撞撞的酒意。
他大著舌頭道:“話——不能這麼說。我現在發現了,女人還是少弄那些有的沒有好。讀過點書的女人,總是自以為比其他女人高出一截,要求諸多,不切實際東想西想,最麻煩。”
薛洋站在一扇窗前,往後一靠,胳膊撐在窗上,邊吃蘋果邊側首去看外邊的風景。而金光瑤的笑容彷彿長在了臉上,定定的,眉眼彎彎,一動也不動。
閣樓上,眾女笑著應和,金光善不知是想起了什麼舊事,自言自語道:“如果給她贖了身找到蘭陵來,還不知道要怎樣糾纏不休。老老實實待在原地,說不準還能再紅幾年,下半輩子也不愁吃穿用度。做什麼非要生個兒子,娼妓之子,做那指望……”
一女道:“金宗主,您說的是誰呀?什麼兒子?”
金光善飄飄然地道:“兒子?唉,不提了。”
“好,不提就不提啦!”
“既然金宗主不喜歡我們寫字畫畫,那我們就不寫不畫了。玩兒點別的如何?”
金光瑤在樓梯間站了一炷香,薛洋也看了一炷香的風景,樓上嬉笑之聲才漸漸沉寂。須臾,金光瑤穩步下樓,薛洋隨手把蘋果核往窗外一拋,亦搖搖晃晃地跟了下去。
二人在街頭走了一陣,半晌,薛洋忽然毫不客氣地笑出了聲。
他道:“哈哈哈哈哈哈我操哈哈哈哈哈哈……”
金光瑤頓足,冷冷地道:“你笑什麼?”
薛洋捧腹道:“你剛才真該找張鏡子看看你自己的臉,笑得太難看了,真他媽假得噁心人。”
金光瑤哼了一聲,道:“你個小流氓懂什麼,再假再噁心人也得笑。”
薛洋懶洋洋地道:“你自找的。誰要是敢說我婊|子養的,我就找到他老孃,老子先操上個幾百遍,再拉出去扔窯子讓人別人操上個幾百遍,叫他自己也變成個婊|子養的,看,多簡單。”
金光瑤也笑了,道:“我可沒你那閒情逸致。”
薛洋道:“你沒有,我有啊,我不介意代勞。你說一聲,我幫你去操,哈哈哈哈哈哈……”
金光瑤道:“不必了。過幾天,有空麼?”
薛洋道:“有空沒空不都得幹?”
金光瑤道:“幫我去雲夢,清理一個地方,做乾淨點。”
薛洋道:“常言道,薛洋出手,雞犬不留,你對我下手幹不乾淨還有什麼誤解?”
金光瑤看他一眼,道:“我似乎沒聽過這句常言?”
此時,夜幕早已降臨,四下寂靜,行人稀少。二人邊走邊談,途徑一路邊小攤,受攤人正沒精打采地收拾小桌,抬眼一看,忽的大叫出聲,往後一跳。
他這一叫一跳,甚為驚悚,連金光瑤都微微一驚,待看清只是個普通小販,立即無視。可薛洋卻是二話不說,上去就是一腳踹翻了攤子。
那名攤主又驚又怕,道:“又是你?!為什麼?!”
薛洋笑道:“不是告訴你了嗎?不為什麼。”
他正準備再踹一腳,忽的手背一陣劇痛,瞳孔驟縮,疾退數步,舉手一看,手背已被抽出數道血紅的痕跡,抬頭,一名黑衣道人收回了拂塵,正冷冷地看著他。
這道人身形長挑,面容清俊冷淡,手持拂塵,揹負長劍,劍穗在夜風中微微飄揚。薛洋眯起眼,目光中殺意一閃而過,一掌擊出。那黑衣道人拂塵一揮,意欲斥開,薛洋出手卻是詭異莫測,掌勢陡轉,改為拍向他心臟。
那黑衣道人微一皺眉,錯身避過,卻是堪堪被他擦中左臂。分明並未傷及皮肉,他眉宇間卻忽然凝結了一陣冰霜之色,彷彿極為反感,難以忍受。
這細微的神情變化落入薛洋眼中,他冷笑一聲,待再動手,忽然一道雪白的身影切入戰局。卻是金光瑤擋在中間,道:“看我薄面,宋子琛道長且住手。”
那名小攤主早已落荒而逃,那名黑衣道人道:“斂芳尊?”
金光瑤道:“正是不才。”
宋子琛道:“斂芳尊為何要袒護這蠻橫之輩?”
金光瑤苦笑,狀似無奈道:“宋道長,這是我蘭陵金氏一位客卿。”
宋子琛道:“既是客卿,為何要做這等不入流之事。”
金光瑤咳了一聲,道:“宋道長,你有所不知,他……脾氣古怪,年紀又小,煩請您不要跟他計較。”
這時,一個清亮溫和的聲音傳來,道:“倒的確是年紀尚輕。”
彷彿夜色中一抹月光,一名臂挽拂塵、揹負長劍的白衣道人悄然無聲地出現在三人身旁。
這道人身長玉立,衣袂劍穗飄飄,緩步行來,如踏浮雲。金光瑤示禮道:“曉星塵道長。”
曉星塵回禮,莞爾道:“數月前一別,不想斂芳尊還不曾忘卻在下。”
金光瑤道:“曉星塵道長霜華一動驚天下,我若是不記得,那才是奇怪吧。”
曉星塵微微一笑,似是很明白金光瑤說話總帶三分奉承的秉性,道:“斂芳尊過譽。”隨即,目光轉向薛洋,道:“不過,即便是年紀尚輕,既位列金麟臺客卿之座,還是須得克欲律己為好。畢竟蘭陵金氏乃是名門世家,各方面自當作出表率。”
他一雙黑眸熠熠生輝,明亮且目光柔和,望向薛洋時不帶譴責之意,因此,雖是規勸之語,卻並不惹人反感。金光瑤立即從容地就了這個臺階,道:“那是自然。”
薛洋呵的笑了一聲。曉星塵聽他嗤笑,也不動怒,打量他一陣,沉吟道:“再來,我觀這位少年,舉手出招間頗為……”
宋子琛冷聲道:“狠毒。”
聞言,薛洋哈哈笑道:“說我年紀尚輕,你又比我大幾歲?說我出手狠毒,是誰先上來甩我一記拂塵?你二位教訓起人來也太滑稽了。”
他說著舉起被抽出血痕的手背晃了晃。分明是他掀攤作惡在先,這時卻顛倒黑白,理直氣壯,金光瑤一臉哭笑不得,對那兩名道人道:“二位道長,這……”
曉星塵忍俊不禁,道:“當真是……”
薛洋眯眼道:“當真是什麼?你倒是說出來?”
金光瑤溫言道:“成美,你且住口。”
聽到那個稱呼,薛洋登時臉色一黑。
金光瑤又道:“二位道長,今日不好意思啦,看我薄面,莫要見怪。”
宋子琛搖了搖頭,曉星塵拍拍他肩,道:“子琛,走吧。”
宋子琛看他一眼,微一頷首,二人齊齊向金光瑤道別,並肩離去。
薛洋目光陰鷙地盯著那兩人背影,笑著咬牙道:“……他媽的臭道士。”
金光瑤奇道:“他們也沒怎麼你,何至於如此憤恨?”
薛洋冷笑道:“不過被我擦中一掌,那姓宋的什麼眼神?我最噁心這種假清高的。總有一天,我挖了他雙眼,擊碎他心臟,看他還能怎麼著?”
金光瑤道:“這你可就誤會了。宋道長微有潔癖,不喜與旁人接觸,他並非是針對你。”
薛洋道:“這兩個臭道士什麼人?”
金光瑤道:“鬧了半天,你竟然不認識?那是現下風頭正勁的兩位,‘明月清風曉星塵,傲雪凌霜宋子琛’。沒聽過麼?”
薛洋道:“沒聽過。不懂。什麼玩意兒。”
金光瑤道:“沒聽過也罷,不懂也罷。總而言之,是兩位君子,你不要惹他們就行了。”
薛洋道:“為什麼?”
金光瑤道:“常言道,寧可得罪小人,不可得罪君子。”
薛洋看他,十分懷疑地道:“這句話是這麼說的?”
金光瑤道:“當然。得罪小人,可以直接殺了以絕後患,旁人還會拍手稱快;得罪君子,那可不好辦,這種人最難纏,會緊緊追著你死咬不放,你動他們一下還會被千夫所指。所以,敬而遠之吧。今日好在他們以為你只是少年心性,飛揚跋扈了些,還不知道你鎮日裡都幹的是些什麼事,否則可沒完沒了了。”
薛洋哼笑道:“束手束腳。我可不怕這種人。”
金光瑤道:“你不怕我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走吧。”
走也走不了幾步了,不多時,二人便行至一條岔路口。往右是金麟臺,往左是煉屍場。
相視一笑,分道揚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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