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剛明,鳳釐便將熟睡的遲幼欽叫醒,從祁水山莊駕著一輛小馬車出了祁水山莊,然而,去的地卻不是潤髮賭坊。
迷迷糊糊在馬車中顛簸許久,遲幼欽才回過了神,撩開車簾一看,唔……怎麼到這麼偏的地方?
轉頭,鳳釐卻在認真駕著車,面上由著兩分不易被察覺的忐忑。
穩著身子挪到轅座坐下,靠著車欞,打量著黃塵小道兩旁的平原遠山,零星的鳥雀輕啼叫,將這清冷的清晨又多染上幾分淒涼。
“鳳釐,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祁北山。”
“那是什麼地方?”
“義父說,我家的祖墳,在那裡。”
聽得鳳釐的話,遲幼欽微微一怔,隨即,也明白了鳳釐的心意。既然知道了,總歸是要來瞧瞧的。
一路二人不再言語,看著眼前那黃塵長道,彎曲延伸至那前頭的高山深處,聽著鳳釐鞭馬漸漸急促而忐忑的聲,遲幼欽也不知該說什麼,索然就保持沉默,有時候,有些心情,一個人,就足夠了。不需要旁人多餘的情緒。
路過最後一段平原,穿過一小段密林,看著路旁書著大大的“祁連山”三個字的巨石,遲幼欽也不禁和鳳釐一般,帶著沉重而期待的心情,走進那兩山相夾的羊腸小道,抬眼頭頂的一線天,投下的光束,明而烈。從這裡出去,仿若真是要走到另一個世界那般,本看著不長的小道,卻不知為何,像是走了兩個世紀那麼久,久久走不到頭。
待馬兒輕嘶,遲幼欽才回過神來,看向馬兒停下的前方,不禁微張紅唇,好長的鐵索橋。
跳下馬車,扶著那鐵索長橋的橋柱,探眼下頭那萬丈深淵,遲幼欽不禁連連咽喉,“鳳……鳳釐,咱們是不是走錯了地兒?”
看到遲幼欽的窘樣,鳳釐並未多言,只是將馬車系在一旁的歪脖大樹下,取出馬車中準備的一籃子祭品,走到鐵索橋頭。掃眼對面的蒼翠青山,晃晃見見著那山上迎光而泛白的墓石,久久駐足。
得不到鳳釐的回應,緩過了神兒的遲幼欽才側身看向身旁的鳳釐,卻發現此時他的神情,莊嚴而肅穆,半點從前的嬉色都不曾外露,長眉細眼,細細看去,好似含著幾分淚,盈盈眼眶中,卻倔強地不肯掉落。
也是此時,遲幼欽才突然發現,他其實還只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可是卻要一個人去面對整個家族的死亡。儘管不是現在,那滿山的墳頭,每一座,都是他鳳家人,自然死亡的且不算。那十九年前,無辜慘死的幾百口人,包括他後來死去的父母,此時,都在他的對面。
而面前這座長長的懸空鐵索橋,便是他心裡的坎。
這是古代,就算這鐵索橋兩邊有粗大的鐵索相連,可當中的卻是年久未換過的木板,誰知道會不會踩上去就一個漏空摔到那地下的深淵之中?
萬丈深淵下是萬劫不復,搖晃不堪的鐵索橋加深著他心裡的畏懼。
“義父說,當初,鳳家被滅門,三百二十七口的遺體,都是他們一個一個棺材抬過去的。”
清晨的冷氣漸漸撤去,可鳳釐面上的悽悽色卻更重。順著鳳釐的目光向那鐵索橋當中看去,想象著當年,那三百二十七口棺材,綿延不絕,從這窄窄的鐵索橋中抬走過去,白衣麻衫,卻不知有幾人敢為他們哭喪。一夜之間,便從生變成死,從一個溫熱知悲喜的人,變成一具冰涼不知意的屍體,最後,成為深葬山林的森森白骨。
死,是一件多麼容易的事,只是一劍穿心,一刀剜喉,一毒入腸,便能死去。可是,讓人這麼突然地死去,那活著的人,該如何面對那屍體壘砌的高山?山中林木,吸取屍體的精華,長得蒼翠茂密,大剌剌存在世間,留給那些屍體的後人看。真是一種說不出的諷刺。
“走吧。”
低沉的兩個字,猶如萬斤鐵鎖拷在腳踝,卻催促著遲幼欽跟著已提步前行的鳳釐前去,每一步,都提得那麼艱難。
當腳真踩在那鐵索橋的木板之上時,只一陣谷風吹過,遲幼欽便嚇得緊緊抱住一旁的鐵索,全然不顧上頭厚厚的灰塵和蜘蛛絲撲纏身上,穩住身子,只掃一眼那鐵索橋下的風光,遲幼欽便迅速挪了眼抬頭看天,強迫自己嚥下提到嗓子眼兒的心:別去想,只要看著天,想想這是平地就好,想象是走在船上就好。一座橋而已,那麼多人走過去都沒事,你怎麼會有事,沒事的。深呼吸……
一番自我寬慰後,遲幼欽才鼓起勇氣收回目光,看向鐵索橋盡頭,卻在低頭那一瞬,發現鳳釐已走到了鐵索橋當中,提著手中的大籃子,回側身看向自己,好像,在等自己。
不知是身後的山太高投了陰影下來,還是鳳釐所處的地方,本就陰氣森森。鳳釐神色淡淡地站在弧線下垂的鐵索橋當中,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只那麼看著自己的樣子,好似下一秒,他就會消失似的。
一陣慌亂襲來,腦中各種亂七八糟的想法蹦出來,直嚇得遲幼欽再顧不得自己的恐懼,連忙提起袍邊,急急朝當中的鳳釐跑去。
待遲幼欽跑到鐵索橋當中之時,卻發現鳳釐緊緊抱著一旁的鐵索,一臉恐慌地看著遲幼欽,“遲……遲哥,你……幹嘛?”
充滿了恐懼的顫音,將遲幼欽從荒蕪的狀態中拉回來,一回神,遲幼欽倏地便兩腿發軟,癱坐鐵索橋橋板上,雙手顫抖地揪著一旁晃盪不停的鐵索,“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以為你……要消失了……”
強穩著身子,使勁兒甩掉腦中的恐懼,鳳釐才顫慄出聲,“你……傻了吧……你再這麼跑,我就真的消失了……”
一直到晃悠不止的鐵索橋再次恢復平穩,遲幼欽才顫巍巍從橋板上爬起來。
在適才經歷的一場恐慌中,再看清現在的境地,前後是山,左右是高谷,腳下是深淵,要麼走,要麼等死。在生與死的抉擇間,反倒沒了一開始的恐懼,就算雙腿顫慄,也敵不過求生的慾望。
一番心中計較,遲幼欽便和鳳釐果斷穩住了步子,當真是一點都不看旁邊的景色,只一心朝著那鐵索橋的盡頭看去,走去……
當腳再次踏上堅實的土地,遲幼欽才終於將懸了三丈高的心放低一丈。再回首看向那所要命的鐵索橋,遲幼欽覺得,彷彿過去了兩個世紀那麼久,走過一座橋,仿若重生一世,有些心境,在經歷一場生死恐懼的挑戰後,竟當真是不太一樣了。
所以,自己的恐懼才是最難戰勝的,這句話,哲理啊!
“走吧。”
這一次,是遲幼欽對鳳釐說。
二人重新收拾心情,卻是比在橋的那一邊心情更舒暢,那沉重而忐忑的心,早在橋中央被晃到萬丈深淵之下了。
當心情舒暢後,再看這一派奇特的祁北山風光,當真是美不勝收的。就算冬日將將,也透著一股於世無關的暖意。
順山而上,杉木之後,是成片成片的楠竹,碗口粗的楠竹,頂著頭頂的瑟瑟風響,伴隨這遲幼欽二人走入屬於鳳家的祖墳。
一片山,坐北朝南,楠竹蔽日,楠竹最下頭,還有一間竹屋,仿若這片山的守護者,靜靜地立在那兒。
鳳釐祭祀先祖,作為外人,遲幼欽不便前去,便從楠竹林旁穩著步子走到那竹屋之處,等著鳳釐。
看著鳳釐穿梭在楠竹林間身影,遲幼欽只輕嘆一口氣,便移了目光,看向自己面前的竹屋。
有些事,總是要一個人面對的!
比如現在這座年久無人問津的竹屋,小小地勾起了遲幼欽的好奇,腦中書生夜宿荒野小屋遇野鬼小妖的橋段簌簌撲來,一陣竹林風過,遲幼欽不禁背後一涼。
在一番低頭自嘲後,遲幼欽果斷是推開了那無鎖的竹門。
“吱……”
一聲充滿了歲月痕跡的開門聲,帶著竹門之上的累累灰塵掉落,抬手拂去面前的灰塵,掃眼這荒蕪的小院子,空無一物,雜草叢生,當中的小屋,灰塵地立著,破敗的屋門,斜挎在門廊邊上。
破敗的屋中,瀰漫著常年積累下來的黴味兒,只吸入一腔,便嗆得人難受。屋中的桌椅,破敗不堪,雜亂無章地被厚厚的灰塵裹挾著隨意斜躺著。
目光移到這裡,遲幼欽卻不自覺停住了掃描的目光,三兩步急急跑到那破爛的桌椅前,細細看向那上頭破裂的痕跡,心中不由得騰起一絲猜測。為著這一絲猜測,又再沿著那破桌椅倒塌的反向走去,竹牆之上,看著那上頭泛黃不清的畫像,遲幼欽總覺得,有幾分似曾相識的樣子。
抬手拂上那畫,卻被上面鋪滿的幾層灰塵染黑指尖。提著畫軸輕扯,那畫頂上那畫軸線便輕輕斷裂,而後,長畫軟軟地從牆上掉落,層層疊疊毫無章法地堆疊在桌上,激起千層灰,直嗆得遲幼欽噗紅了臉。
待抹去那兩滴嗆出的眼淚,遲幼欽才將桌上的畫微微抖開,提著畫軸,拎到屋口,藉著屋外那楠竹林上瀉下來的日光,折了一旁的某物,拂去那泛黃的畫卷面上的灰塵。
塵灰散去真容現。
“鳳釐!”
剛從楠竹林中走到竹屋門口,鳳釐便聽到遲幼欽朝著自己一聲驚呼,蹙眉之間,連忙提了步子,朝那竹屋之中跑去。跑近卻發現遲幼欽盯著手中的長畫,一臉呆滯。
“遲哥,你怎麼了?”
閉目冷靜了許久,遲幼欽才又重新睜開眼,將手中的畫遞給鳳釐,帶著些許顫音,“你自己看吧。“
待鳳釐接過畫,遲幼欽便錯開鳳釐,跌跌撞撞地離開竹屋,走到竹屋門口,險些被腳下的門欄絆倒,拉住那竹門,久久不能回神。
這個世界,太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