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皇帝頻頻回頭。
“皇后……”
馬皇後笑著朝他揮揮手，淚如雨下。
建文皇帝的身影漸漸變得模糊，繼而消失在她的視線裡。
偏殿裡驟然安靜下來。
春香走到馬皇後跟前，輕聲喚道：“娘娘。”
馬皇後抬眸看她，笑道：“春香，你服侍我一場，本想等你到了年紀，給你指一門好親事，沒想到……
我如今已是這樣了，也沒什麼可以給你的。你自己去收拾些細軟，能拿走的都拿走，換身家常衣裳，跑吧。”
春香沉默了許久，終於緩緩地搖了搖頭。
“奴婢自入宮後，就一直侍候娘娘，娘娘不嫌棄奴婢愚笨，反而待奴婢極好，您的恩德，奴婢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奴婢哪裡也不會去，就陪在娘娘身邊。”
馬皇後抿著唇，嘆息道：“春香，你年紀輕輕的，別做傻事。快走吧。”
春香固執地道：“娘娘，奴婢的家裡還有兄弟姐妹，爹和娘都有人照顧著，有沒有我都一樣。您太孤單了，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奴婢哪裡也不去，陪著您。”
馬皇後含淚帶笑，春香平日裡少言寡語，她沒有想到，最後竟是春香，陪著自己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程。
“春香，多謝你。去後罩房，將文奎和文圭帶過來。臨到終了，我們母子也不能分開了。”
春香應道：“是，娘娘。”
片刻之後，春香便牽著朱文奎和朱文圭的手，走進偏殿。
一見馬皇後，朱文奎和朱文圭便撇開春香的手，歡快的幼鳥一般，朝著馬皇後撲了過去。
“母後。”
馬皇後張開雙臂，將兩位皇子攬在懷中。
“我的皇兒。”
“母後，宮裡到底是怎麼了？到處亂糟糟的。”
朱文奎仰著小臉，問道。
七八歲的孩子，已經懂得許多事情了，朱文奎是太子，雖然並未跟隨建文皇帝入御書房聽政，但從太子太傅斷斷續續透露的資訊裡，從宮裡人心惶惶裡，也約莫猜出了形勢的嚴峻。
馬皇後還未回答，便又聽見只有四歲的朱文圭奶聲奶氣地問道：“母後，父皇呢？我好久沒見到父皇了。”
馬皇後鼻子一酸，可憐的孩子，他還不知道，今生他都再也無法見到他的父皇了。
她強忍著悲傷，柔聲道：“父皇政事繁忙，所以才沒有空閒來看文奎和文圭。”
朱文圭又問：“那父皇什麼時候會來？”
馬皇後眸中淚光盈盈。
朱文奎見狀，不忍再勾起母親心中的難過。他像是個小大人一般擰了擰眉，教訓道：“文圭，你已經長大了，要懂事，不能總是黏著父皇和母后。”
朱文圭看著神色嚴肅的哥哥，咕噥著道：“我只是想父皇了。”
馬皇後笑笑，道：“父皇忙完了政事，自然會來看文奎和文圭。”
“哦。”
朱文圭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呵欠。
“我困了。”
馬皇後輕輕地撫了撫他的小臉。
“已是夜深了，文奎和文圭今兒就在母后這裡睡吧。”
留在母后的殿堂過夜，似乎於理不合，但讓他獨自一個人呆著，他心裡卻又惶恐不安。
朱文奎想了想，終於還是點點頭，道：“是，母後。”
在母親的身邊，總是特別的有安全感。不一會兒，兩個孩子便發出均勻的呼吸聲，沉沉睡去。
馬皇後深深地凝視著兩個孩子，淚眼婆娑。
冬去春來。
風和日麗，萬物生機勃勃。
春去夏來。
豔陽高照，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夏去秋來。
天高雲淡，金色渲染著碩果累累。
秋去冬來。
山寒水冷，轉眼又是一年。
季節流轉，歲月不斷。
命運的車輪滾滾向前。
孩子們有著青春，有著最美好的憧憬，他們在盼望著長大，可是一切，都會在今夜戛然而止。
生在帝王家，這算不算是失敗者的宿命。
許久。
她微合上雙眼，嘴唇微顫，狠著心，對春香說：“春香，點火吧。”
春香心中一緊，她連忙深深地吸了口氣，穩了穩了心神，應道：“是，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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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將朱雀銅燈抓在手裡，往垂掛的簾幕處一扔，火舌很快就將易燃的織品燒灼出一個大大的黑洞，繼而四處蔓延，烈烈燃燒起來。
馬皇後拉著春香，抱著朱文奎和朱文圭縮在床榻的一角，濃烈的煙氣刺激著眼睛和口鼻，他們不斷地流著淚，同時火焰帶來的高溫也讓呼吸很是困難。
朱文圭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說道：“娘，我難受……”
馬皇後眼前一片模糊，不知是淚水，還是額頭滴下的汗珠。
“文圭乖，很快就不難受了……”
不知過了多久，四人便在煙氣中昏厥了過去
金碧輝煌的鳳儀宮成了一片火海。
那一片火光映襯著天邊微微發紅。
飛簷斗拱，在一片紅色之中若隱若現。
建文皇帝遠遠地看見了，不禁撕心裂肺地大吼一聲：“皇后，文奎，文圭”
王鉞和那四個老太監都呆住了，他們也沒有想到，馬皇後竟然會這般的剛烈，舉火焚宮。
建文皇帝掙脫開幾人的鉗制，轉過身就要往鳳儀宮跑。
王鉞撲倒在地，死死地抱著建文皇帝的腿，聲音帶著哭腔，說道：“陛下，節哀。皇后娘娘和兩位小殿下已經昇仙了，您萬萬不可辜負她的一片苦心。”
四個老太監回過神來，也紛紛跪倒，異口同聲地道：“陛下萬萬不可辜負皇后娘娘的一片苦心。”
鳳儀宮的大火越燒越猛，很快隨著風勢，蔓延到其他的宮殿。
建文皇帝彷彿看到，她坐在窗前，捏著針線，一幅幅複雜的圖案，在她的手下栩栩如生。她隔著煙雨，不經意間的一個淺笑回眸，像是清晨微涼的露水，那麼清透，那麼純粹。
當時只道是尋常。
只有繁花落盡，才會明白自己失去了什麼。
建文皇帝嚎啕大哭，像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孤獨的孩子。
世界上最愛他的人，通通都不在了。
大天地大，從此以後，就只有他一個人。
“陛下，咱們走吧，走吧。”
王鉞和四個老太監強拉著建文皇帝。
建文皇帝的淚水已經流乾，他神情呆滯，一動不動，像是一個失去了靈魂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