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鴞看見他，神色裡也流露出了幾分意外。
“你怎麼過來了？這塔樓上也不是什麼安全的地方。君子不立於危簷之下，你身份貴重，不該來這裡的。”
現在還好，若是戰時，指揮官站在這種塔樓上，一旦陣地被敵方攻略，一把火就可以搞定了。畢竟沒有什麼可撤退的道路。
就算現在沒有打仗。天子也不該在這種高處晃盪，萬一樓塌了呢？或者不小心掉下去，幾十米的高度，運氣不好的時候，也是很有可能會死人的。
雪鴞倒是不怕，她輕功好。塔樓再高，她也能輕描淡寫的飛下去。就算被千軍萬馬圍困，該砍砍該殺殺，總還是能想辦法突圍的。
天子不一樣。天子就該萬民朝拜。像是活著的神明一般，被供奉在宗廟裡。如金似玉，在精緻的樓閣裡擺著。
不該像楊曦此刻這樣，爬到朔風陣陣的塔樓之上，與她一樣，望著越瀾江灰色的水面，一臉嚴肅。
楊曦不在乎，倒是笑笑，跟雪鴞說，“從前做皇子的時候，說出去打仗，該上戰場也是一樣上，做了皇帝，人還是這個人，倒好像突然變脆了，一碰就碎似得，這又是什麼道理？”
沒有什麼道理可講，就算有，也不該是雪鴞同他講。因此雪鴞沒說話，只站在圍欄邊上，和他一起注視著眼前的戰場。
這個時候浪頭還是很洶湧，但渾濁的河水之中，已經看得到混雜的巨大的冰塊，在岸邊的碎石之上被撞擊的粉身碎骨。這季節日光高遠，但站在這樣高的地方，還是能看得到淺灘上灑落的碎冰。瑩瑩閃亮。
照著常識，活水應該是不會封凍的，但既然是術法所為，違逆天道，倒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這些日子是玉隆兒為此事比較操心一些。天天研究術法卷軸，想要找出玉陽君逆轉天候的方法，再攻而破之。他在南境經營的時日不算短了，一直把心思放在地氣與水源上，偏偏忽略了天候。就術法上而言，此次算是被殺了個措手不及。內心十分挫敗，人也變得暴躁起來。一忙起來就不眠不休。從旁看著，都怕他累出病來。
府上的人也勸過，沒有用。楊曜記得從前他們家那位三姐是十分兇悍說一不二。向來沒有人敢忤逆，因此心裡惦記著，讓雪鴞去勸玉隆兒幾句。別真累出病了。
雪鴞沒去勸。
河水封凍之時，便是決戰之刻，從前是天險隔絕。一旦封凍，這就是一馬平川，兩軍對壘碰撞，都是硬仗。連策略都用不上多少。
他們的援軍在往這邊趕，但行軍需要時間，玉陽君那邊，也自有消息來源。此刻雙方都在爭取時間，玉隆兒那邊那根弦就算崩到極限，也不能松。
她看得出來玉隆兒壓力極大。體力也到了幾乎快要支撐不住的地步，可是到了這種時候，他必須撐住，不然的話，或許大家都會死在這片北岸，而身後千里疆土，將成血海。
雪鴞也很緊張。她前生今世，歷經大小戰事無數。然而從前大多數戰場，都是自己拼死求勝主動涉險。而這一次，是不能敗。
她曾經戰敗過一次，朝露之城，傷病交加，身陷絕境援軍不至。那一次突圍不成，藻雪陣亡於前線。她親信將領一個個在她眼前戰死沙場。楚雲昭一生就這一場敗仗，代價慘痛異常。她自己也以性命填了這一場戰敗。從那以後，她心裡有了陰影，再也不想敗。
何況此刻被她守在身後的，不僅僅是萬里江山與天下蒼生，甚至君王就站在她身後。做武將的，若是一仗打的把天子打沒了，那怕是一世英名要毀個徹底了。
在乎麼？或許不必在乎。
但對於雪鴞而言，此刻站在這裡，或許有千千萬萬個理由讓她不能敗，不敢敗。她真正在乎的，也就是那麼寥寥幾個。
人一生能守護的，也許原本就不多。
就算與楊曦此生再也沒有緣分。在這樣的時候，兩個人並肩站在這高高的塔樓之上，並肩看風雲將起的戰場，心情也是十分復雜。
她不記得從前是否曾經與他並肩而立，在哪裡看過怎樣的風景。演義傳奇裡曾經寫過，說數百年前太祖曾與白凌波並肩作戰。時常同行於城樓之上，太祖喜歡站在白凌波身後。看天地浩大，風起之時，白衣女子飄然若仙。
太祖自是豪傑，江山美人都在眼前。然而最終耗盡一生，萬里河山都可以一寸一寸打下來，得不到的人就是得不到。富有天下也得不到。
雪鴞心裡清楚，她與楊曦，就算耗盡一生也不可能成為並肩守護天下蒼生的帝后。只能低迴轉身之間，站在彼此身邊，片刻溫暖，讓不曾實現的幻夢在這片刻迷惑自己。
信以為真，然後再清醒。無外乎是飲鴆止渴。但他們都沒有選擇。
正是氣氛詭異的時分，有傳令官費了很大的力氣爬上來，才算是打破了凝滯的氣氛。
傳令官說，“方才軍營外有人說要見蒼狼王。莫離先生說先攔一攔，我們先問問他們什麼事，再讓他們見苗王。”
畢竟即將開戰，容不得意外的變數。
雪鴞點頭，說知道了，然後視線落向楊曦，意思是讓他一起過去看看。
畢竟他現在頂著楚家五公子的名頭。至少在外人看來，算是楚家舉足輕重的人物，有什麼事情，不算上他一起旁聽不行。
楊曦與她一起下去，到了軍帳那邊。一路便聽傳令官說，這次來見蒼狼王的是很年輕的一對男女。男的看著不像是武將，也不像是南苗人，倒像是中原那邊的遊俠，女的雖然穿的是苗人的衣飾，但那長相，怎麼說呢？漂亮是漂亮，但不是苗族人那種漂亮，也不像中原人。
總之看上去是有幾分蹊蹺的。或許是因為這種原因，莫離先生才姑且將他們留了下來，並沒有告訴蒼狼王。
雪鴞點了點頭，也沒有多說什麼。不管對方是什麼人，見了問幾句就知道了。也未必會對他們不利。
說話的功夫，便已經到了軍帳外。掀開營帳，看到營帳內在等待的人，雪鴞也不由訝異了一聲。
之前是沒想到，居然是她認識的人。
莫離人不在，據說是吩咐了把人留下之後，因為一時在忙的緣故，還沒有過來。
留下的幾個親衛，都是鎮南王府那邊調過來的人，沒有上過戰場。就算上過戰場，從前南境這邊的軍隊，也很少與鐵軍衛對戰。
不然絕不至於連鐵軍衛兵長風滿樓都認不出來。
雪鴞回頭吩咐，說，“不必等了，去將苗王和軍長請過來。”
她如今在軍營裡說句話，連鎮南王都很少駁她，因此說話也算是作得數。傳令官轉身去請苗王。
雪鴞屏退左右，說了句，“兵長，許久不見了。”
上次看見風滿樓，還是在西苗太極門那邊。那個時候看他的模樣，還算是輕鬆。
這次卻是不同了。
雪鴞的感覺極其敏銳。剛才進軍帳的時候，就已經嗅到了風滿樓身上的血腥氣。衣服顯然是換過，但還是掩飾不住身上的血氣與殺意，不曾修整便趕了過來。
可見他這次是十分狼狽。
雪鴞的視線落到風滿樓身邊女子身上，便試探著問了一句，“這一位，是兵長之前潛入太極門想要去找的人麼？”
風滿樓點了點頭，說，“算是吧。”
當初費那麼大工夫衝進太極門總部。雖然是為了找常雪霏。但那也是為了追查常玉寒的下落。如今人已經找到，也算是不枉此行了。
之前在月凝灣，是被追殺的有些慘。還好仗著熟悉地形，邊殺邊退，雖然狼狽，也算是逃了出來。之後他們便去了東苗戰場那邊去找蒼狼王，卻聽說王與軍長都已經到了越瀾江大營這邊。便喬裝改扮一路找了過來。
雪鴞聽他說起這些事情，也就點點頭。順便指著楊曦，介紹了一下，說，“這位是我們楚家五公子。”
名字是沒有細說。
風滿樓也只是點頭，相互算是見過。
也是這個時候，蒼狼王與軍長一前一後進來。莫離跟在身後。雪鴞留意到，幾個人的面色都微微有些吃驚。軍長看向的是風滿樓，莫離與蒼狼王的視線，卻是牢牢鎖定在了他所帶來的那名女子身上。
“如月姑娘。”
“常姑娘。”
兩人同時開口，說出來的，卻是不同的名字。其餘眾人一臉疑惑。
莫離輕咳了一聲，道，“王上，這一位是五毒教從前的聖女，常玉寒常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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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狼王整個人都愣住了。
他微微苦笑。說，“我一直以為她叫如月。”
的確是傻。僅憑如月二字，連姓氏也無，敷衍他，卻是綽綽有餘。
常玉寒輕聲解釋，說，“如月是我幼年的小名，因為後來不想提起從前的名字，便改作玉寒了。”
玉寒也是月。
雪鴞在一旁聽著，卻突然想起一事。從前鐵軍衛軍長借給她的，那柄屬於風滿樓的長刀上，刻著的便是無情葬月四個字。
看來是淵源不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