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雲皓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般痛恨自己。
是他的錯，的確都是他的錯。這麼多年，眼看著兄長和姐姐們都在戰場上喪生，他一步都不曾去過前線，一直守著這座內廷。他是楚家的九公子，他一直被放在最為安全的位置，直到王朝傾覆，他還安然無恙。
因為被保護的太好，所以危機降臨的時候，他沒有辦法再保護任何人。
所以說，楚雲容說的沒錯。若是還能有機會，權勢是必須要緊緊抓在自己手上的。漫長餘生，楚雲皓不想再有第二次體會這樣的無力感。
楊曄的中軍大營是在從前的懷王府。
他十二歲那年開府立議，有了自己的私邸。十六歲有了封地，之後也只有每年正月上京的時候，會在這座府邸短暫的住一陣子。
住的是不算久，但也算是家了。帝都天啟之中，能稱得上他家的也就兩個地方，一個是這邊這座懷王府，另一個便是紫寰宮內的流華殿。
他是宮裡出生的，也是宮裡長大的，那座宮城原本是他的家，最終卻被別人所佔據。流華殿是他母親從前住過的地方，如今卻是那位內宮權妃帶著她的孩子住在那裡。楊曄向來不是心胸有多寬廣的人，這些事情，想一想都讓他覺得惱火。
他的父親是天子，母親是武家嫡出的貴女。他生得比別人高貴幾分，自然有睥睨天下的資本。他容不得一個混著蠻族血的雜種坐在王座之上。貴族為信仰而戰，因此他揭竿而起籌謀多年一路打到天啟，就算所到之處皆是血河也在所不惜。
而此時此刻，這場仗算是他打贏了。他早晚會得到他應得的一切。這一刻，他看著宮裡那位不可一世的權妃帶著自己的孩子一步步踏過風雪過來求和。當然不會有什麼和平收場的。提劍而起的那一刻，就註定所有人都不能善終。
之所以答應談判，也不過是因為，楊曄想要親眼看著那座宮城裡的人向著他低頭。他生性傲慢，也願意成全自己的傲慢。
楚雲容。呵……不過是個女流之輩罷了。天啟紫寰宮果然也是氣數盡了。楊曦枉為七尺男兒，戰敗之時，竟然也只能讓婦孺出面議和。但看著楚雲容抱著那個瘦弱的孩子自滿城的烽火與大雪之中走來的時候，楊曄心裡，還真是，非同一般的痛快。
懷王府的正廳之中燈火通明，大門敞開著，風雪隨著寒意席捲而入，又被暖爐中生出的烈火與暖意所驅逐。懷王坐在高臺之上，以嘲弄的目光看著楚雲容。
“權妃殿下，還是本王該叫你弟妹？楚家六小姐也有失智的時候麼？你帶著你那個病懨懨的孩子來祈求我的憐憫麼？這座城已經是本王的囊中之物，你還有什麼籌碼來與本王談？”
楚雲容微微抬頭，風雪之中，一張面孔冰冷而又清豔。眼神凜凜自殿內掠過，連懷王也難免心中一悸。
都是是不像的，容貌性情全然不似，但楚雲容這眸間一動的驕傲倔強，還是會讓人想起昔年名動天下的女武神楚雲昭。
心底不免冷冷一笑。像又怎樣？武家中人說到底都是仗勢欺人的。當年得勢的時候肆無忌憚橫行無忌，失勢的時候，也不過是病貓。楚家已經完了。楚雲皓不過是個家養的小貓，眼前這個女人身後已經沒有任何依仗。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
楚雲容開口說話之前，甚至對懷王笑了一笑。
她是武家女子，任何時候都不失體面，就算落入這般境地，面對所謂的敵人，笑一笑總還是笑得出的。
該說什麼呢？懷王其實沒有說錯，他們是沒有什麼籌碼了，但此時此刻，楚曼如跟在她身後，顯然是在等待時機。懷王身邊簇擁著眾多戒備的武士，也是因為有恃無恐，因此才做出寬宏大量的姿態，允許她帶著一名近侍入殿。但在懷王失去耐心之前，她總要說點什麼，做點什麼，等待楚曼如抓住那一刻的時機。
雲容看向楊曄，道，“勤王之軍不過是一時之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陛下還在，他一聲令下，四方軍隊都可以為君王所用，懷王若是這場內戰會在此時結束，未免天真了。”
楊曄看向雲容，道，“若是還有軍隊，不妨擺在戰場上與本王正面相抗，本王有的是耐心。並不在乎這場仗再打多少年。”
他沒說錯，為了這一場燒盡天下的戰火，他已經籌謀了十餘年，志在必得的時候才出手，到了如今的局面，多一年兩年，多殺千萬人，對他而言，都是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他甚至並不在乎。
所謂天下蒼生，在他眼中，也不過是棋子。為了王者最終的勝利，棋局之中的棋子被擺在什麼位置，如何犧牲掉，其實都不重要。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的心境，先皇當初不肯選他。但楊曄其實已經不在乎了。他一生都不曾得到父親的認可，但最終，他還是用自己的雙手，拿到了想要的一切。
這天下，果然還是一寸一寸搶到自己手上來得痛快。
至於眼前這位權妃，還有那內宮之中金尊玉貴的小殿下，如今在她眼中，也不過是被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獵物罷了。
那個孩子大概是被嚇傻了吧，靠在權妃的懷裡，一聲也不吭。不過想也知道，從前就聽說過，內宮那位所謂的小殿下從小就一直生病，身體柔弱。這樣的人怎麼能繼承天下權柄呢？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能這樣順利走到這一步。
或許是該感謝楊曦，是他要將這個孱弱的孩子碰到這個位置，才讓外面那些世家封國對王室徹底失望，轉而去支援他。
楚雲容看向楊曄，道，“郡王不在乎這場仗還要再打多少年，不在乎多少生靈塗炭，但陛下在乎，郡王想要的，不過就是王座罷了。這個位置給郡王又如何？他那個人，到底還是心地仁厚，不願看著無辜百姓為此失去性命。”
她這樣說，倒是讓楊曄生出了幾分興趣，他饒有興致的看向楚雲容，問，“我那位五弟想要怎樣？”
楚雲容道，“郡王兵勢在此，此戰已經得勝，王座亦是志在必得，但畢竟名不正言不順。若是有陛下手諭，立郡王為皇儲，這一次起兵，也可以變成清君側的名義，千秋萬代之後，郡王也不至於揹負罵名。”
楊曄看著楚雲容，笑容冷淡，他說，“我根本不在乎罵名。”
楚雲容微微嘆了口氣，她說，“我也知道，郡王不在乎。但云中葉氏百年武家，他們在乎尊嚴。天下人也在乎，郡王若是能名正言順登上帝座，就能堵住天下間的悠悠眾口。我知道您不在乎，可是您也知道，名不正言不順，這天下之間便會有人以此為藉口討伐您，您不會想要等到這一天的。”
“所以說，你帶這個孩子，是來給我做人質的麼？”
楚雲容點了點頭。她有些焦慮，已經等了這麼久了，楚曼如卻還沒有動手。找到一個所謂的破綻有那麼難麼？至於她自己，她看著楊曄，抱起了手上的孩子。
她說，“郡王您也知道的，陛下只有這一個孩子。這孩子是朱雀皇朝的皇儲。他已經決定要將你立為皇儲了，所以將這個孩子交給你作為人質。這是他為了天下蒼生而拿出的誠意。”
楊曄微微的冷笑了一聲，“為了天下蒼生，真是個好藉口啊。我那位五弟就怯懦至此麼？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寧可將自己親生的骨肉交出來？”
楊曦已經死了。
楊曄這句話觸動楚雲容的心思，令她心中也微微痛了一下。她忍耐著，平靜的對著楊曄說：“是為了天下蒼生。郡王知道的。除了這個孩子，他還有兩個女兒，都為了天下蒼生交出去了，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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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曄看著楚雲容，說，“你把那孩子抱過來，讓我看看他。”
雲容抱著蘭芳，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她有些緊張，緊張的手掌之中都冒出一層汗水來。
蘭芳是長生的妹妹，長得是有幾分像的。楊曄從前見過長生，那都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不知道如今還認不認得出來。蘭芳很乖，她似乎是個認生的孩子，過來這麼久，都只是趴在雲容的肩膀上，一聲不吭。可是若是將她抱到楊曄面前，若思楊曄要抱她，會不會看出其實是一個女孩？
楊曄應該不知道蘭芳的存在。他或許也是覺得宮裡匆忙之間根本找不到年歲相仿的男孩充數，因此才沒有多少戒心，可是要是將這個孩子抱到他的面前，讓他接到手上，難道還認不出來麼？
楚雲容踏出去的每一步都極為緩慢，她也根本不想將蘭芳交出去。也是她這樣猶豫糾結的心情，落在楊曄眼中，倒像是真的母子情深一般。
楊曄的唇角略微勾勒出幾分笑意，他已經伸出手準備接過那個孩子了。不管怎樣稚子無辜不是麼？他好歹還算是那孩子的叔父。就將這孩子囚禁一生一世吧。能活多久，是他的命數。當然一個病秧子若是年少夭亡，那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沒有人能因此責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