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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楚雲昭這人,就算入道修行,也是這般闊氣,何曾見到過這樣貌美又引人注目的出家人?

她在府衙門前下馬,回頭看見楊曦,眼神裡似是輕微的笑了一下,面容卻如冰封,半分不動,伸手掀開僧袍上的兜帽,如雲一般的黑色秀髮就落了下來,更稱的面如冠玉眸若朗星。似是懶得再多看楊曦一眼似得,她轉身便進了府衙。

楊曦跟了進去,見楚雲昭端坐於大堂之上,府尹站在下面,頗有些戰戰兢兢的意思。府上師爺主薄們,已經將近些日子的卷宗搬了過來,堆在楚雲昭手邊,由她隨意翻看著,不時就將一些處理好的案卷拎出來甩到堂下。

“凌辱婦女,罪無可恕,拖回來斬了。”

“為幾句口角,就捅了別人四刀?真是作孽,這種人也能放了?抓回來,斬!”

“縱火?未曾傷人,所以輕判?誰出的餿主意?犯案的是苗人?一貧如洗,賠不起?我管他賠不賠得起,先抓回來打五十大板,罰作苦役,所得拿去賠事主,賠清了再說!”

眼見十幾份卷宗丟出去,已然七八條人命要被楚雲昭了斷了,府中衙役不問別的,只管領命拿人,府尹頭上的冷汗卻是一層一層,都落到地板上了。

楊曦上前攔了一下,說,“你不是說都不管這些了麼?京中讓我處理,案子都是我斷的,你心裡有不滿,跟我說便是。別拿這些已經審結的卷宗出氣。”

“放肆!”楚雲昭怒喝了一聲,順手就將眼前的案卷扔了出去,直接打在了楊曦的臉上,都是紙卷,輕飄飄從臉上蹭了一下,就落在了地上,一時間,整個府衙的氣氛都凝住了。

楚三公子的赫赫威名,大家多少也是聽過的,當面打王爺這種事兒,還真是超出了想像餘地。府尹方才一臉冷汗滿面尷尬,還時不時給楊曦遞眼色求助,眼下,完全就是一副徹底嚇呆了的表情。

楊曦深吸一口氣,說,“都出去。”

片刻之間眾人連滾帶爬都撤了出去,偌大一個府衙,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隔著一堆散亂如廢紙的卷宗,相對無言。

哦,忘了,還有藻雪。那丫頭一直沉默不語的站在楚雲昭身後一個角落,很容易就讓人忽視了她的存在。

楚雲昭一個眼神過去,藻雪躬身施禮,悄然退了出去。

如今才是真的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楊曦道,“你若是恨我,大可以衝著我來,如今大量苗人難民在南境諸城休養生息,苗人生性剽悍,與漢人衝突不可避免,但朝廷既然立意懷柔,就不可妄動刑罰,你若是一意孤行,傳出去,親王顏面掃地不說,雲南與建康,恐怕也會因此動盪。”

楚雲昭不可置信的看著他,道,“難道直至今日,你還覺得,我所作所為是為私怨?”

楊曦道,“你是性情中人,向來恣意妄為,我懂你心事,但是我不想看著你鑄成大錯。”

“你什麼也不明白。”楚雲昭看著被她扔了一地的案卷,神色滄然,道,“我原本是真的不想管這些破事了。我給你們一個機會,只要你們能將此事處理妥當,我繼續吃我的齋念我的佛,也懶得再礙你們的眼。”

還有未曾說出口的原因,上次早產之後,又很快失去了那個孩子,再加上產後在北境戰場奔波勞碌,她身體受了重創,如今已經不能帶兵。失去武力的女武神還能有什麼威懾呢?因此她原本也不想再與朝廷抗衡。

然而有些事,終究是忍無可忍。

她從府尹的椅子上下來,將方才扔在地上的案卷攤平,看著楊曦,道,“這些都是你處理的,你自己告訴我,你的所作所為,可有公理正義可言?”

楊曦道,“大局為重。”

楚雲昭冷笑,說,“一直需要犧牲他人而維護的大局,又有什麼意義?無非都是利益糾葛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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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曦無言以對。

沉默半晌,他說,“我知道必然會被你輕視,但我所作所為,卻全是在替你打算,我知你高傲不願低頭,你嫌棄朝堂汙穢權謀誤國所以寧可退隱,但你可曾想過,每個人都各有無奈,無論是當今天子,還是攝政親王,都有不得不為之事。為什麼,只有你一個,永遠學不會屈伸?”

楚雲昭淡然道,“是啊,學不會,生來比別人愚魯,就要付出代價,你看到這些卷宗了麼?你可知道,城南有女子被侮辱之後自盡,丟下嗷嗷待哺的孩子與無計可施的丈夫,若是你看到這硃批上的血跡與憤怒,就不可能坐視不理。”

她站起身來,走到楊曦面前,一雙墨黑眼瞳,定定的看著楊曦,道,“你看不到,所以你不在乎。但我看見了,若是我不為那些受害者主持公道,我餘生都將不得安寧。我雖然駑鈍,也有我所堅持的原則,踏破底限,生不如死。所以我願意搭上我的性命搭上我所有的一切,維護我所見之地的正義。”

她說,“別以為我吃齋念佛,就能好性子由著你們欺負,若是為了斬殺奸邪之徒,讓我即刻踏入修羅道,墜落成魔,我都不會猶豫。”

楊曦被她視線所迫,卻硬是站穩了,一步不曾退。

世間再無楚雲昭,曾遇到過這樣的女人,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愛她一次,倒像是將全身的感情都抽走了似得,從此以後眼中再也容不下他人。

他苦笑著說,“天生楚雲昭,也許就是為了做別人不敢做之事吧。允許苗民北遷,是為了維護苗漢邊界之和平,設法使苗人歸化我朝,為他日平定南境做鋪墊。偏袒難民,是怕苗人拉邦結夥,在我漢族境內引起動盪,以致百姓受到戰亂荼毒。這是攝政親王的主張,雖然結果未必能如願,但親王所思,也是為國。”

“我與他不同,我能保護的,也就是眼前所見的人,若有人膽敢犯我邊境,提刀砍回去就是,想那麼多做什麼?他的想法,我永遠理解不了,所以我們不和。你無須勸我,我所作所為,全部一人擔當,你覺得親王做的對,那你就跟著他做事吧。”

楊曦說,“這一次,我還是想站在你身邊。”

楚雲昭愕然的看了他一眼,眼神明明白白就是在說,用不著你。

楊曦道,“從你我第一次相識到現在,我一直想要保護你,卻在你遇到危難的時候,不是不在你身邊,便是被迫退卻。你始終孤身一人與人為敵,而我只能相隔甚遠,注視你奮力頑抗的身影。這一次,我既然在這裡,就決不能再棄你而去。”

楚雲昭低下頭,道,“你是我六妹的丈夫。”

楊曦哀傷道,“感情有先來後到,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愛的,始終只有你。”

楚雲昭說,“六妹又沒有做錯什麼。”

楊曦一時憤怒,揪住她的衣領,道,“雲容無錯,錯的是你,你明知我愛你,卻不肯嫁我,坐視雲容與我立下婚約,完成誓約。是我怯懦,不敢抗旨,不敢拒絕楚家之聯姻,但最初,你原本有得選擇,你放任悲劇發生,我們三個人之中,原本只有你能阻止這一切,你卻什麼都沒有做。在你心中,我到底算什麼?”

這一次,是雲昭無言以對。

楊曦放開她,淒涼的笑,“是我錯了,也許你是真的從來都沒有愛過我,只拿我當打發時間的玩意兒,玩膩了就一腳踢開,是我太傻,放不開,說什麼愛不愛,在你看來,也許不過是笑話。可笑的是,某一刻,我甚至還想要為你去死。”

“不是的。”雲昭開口,聲音乾澀。她說,“出征南境的時候,你為我準備軍糧,軍需上的事情,只有你能打點妥當,你為我與戶部和宗室斡旋,付出許多,我都知道,那一次,你已經幫了我很大的忙了。”

“若非是為你,我不會盡心竭力到那種地步。”楊曦也是郡王,朱雀皇朝堂堂正正的皇子。向來軍需是髒活,宗室之中無人願意接手,更何況楚雲昭出了名的難伺候。但他卻堅持做了那麼久,只是為了讓楚雲昭的處境稍微好一些。

那麼多心意,捧給對面那個人。可惜,到最終依然得不到回應。

楊曦苦笑著說,“有時候真想把你的心剖出來,看一看是不是血肉之軀。”

楚雲昭說,“在意的。”

她聲音很輕,楊曦卻依然聽到了,聽到,卻不敢確認那話語裡的含義,他聲音顫抖,道,“你說什麼?”

楚雲昭說,“我一生犯過許多錯,當初太年輕,我覺得我是家族之支柱,我不能愛上任何人不能從屬於任何人,我以為我會在戰場上度過一生最後死在某個輝煌的終點,我以為我永遠不能安定除非死去,但事實證明,是我錯了。做錯的事情無法挽回,只能在餘生悔恨嗟嘆,這原是我應得的。”

楊曦道,“難道此生,真的有緣無份了麼?”

楚雲昭說,“人不可一錯再錯,如今你與雲容已是夫妻,她又是我的妹妹。當初是我放棄你,將你拱手讓給她,我不可再悔棄前言。失去你,是我一生最大之痛,但一人之痛,隱忍罷了,若是再傷害雲容,那般下賤無恥之事,我做不出。”

楊曦道:“有時候連我也不明白,為什麼會喜歡上像你這樣可恨的人。可偏偏,喜歡上了,無論如何也放不下。”

楚雲昭說,“只能放下,世間那麼多得不到的,再喜歡,該割捨,也只能割捨。”

楊曦不自覺的伸手,想要碰她的肩膀,卻終究,只能再一次隱忍放下。

就算不能在一起,知道對方與自己心意相通,也許,也就值得了。

楊曦鄭重對楚雲昭道,“這是最後一次,讓我站在你身邊,由你隨心所欲,我為你收拾殘局,等朝露之城的事情結束之後,我此生不會再見你。”

楚雲昭說,“好,我們就此定下誓約吧。”

當初一念之差,此生再也不見。悔之晚矣,只願放下。

卷宗終究是按楚雲昭的意思辦了。

斬刑需在公示之後,呈報朝堂複議,楊曦知道朝野之中必有議論。因此便先迴天啟處理此事。卻是沒有料到,他一走,就出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