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曦離開謹成殿之後，公主回到自己的寢殿，攤開信箋，寫信。
給父親的，給母親的，給華妃，給容妃，給悅昭儀，給慕姑姑，給楚伯父，給刀龍府王世子，給傻小子，還有，給哥哥。
她是個很細心的孩子，所有照應過她的人，她都記得，感覺快要走了，總得給每個人都留下幾句話。這樣別人日後想起她的時候，心裡就能有些開心的事情可以去回憶。
心裡雖然難過，落筆的時候，寫的卻都是些輕鬆有趣的事情。只是到了楊傅跟前，明明記得的都是開心的事情，寫下的也是開心的事情，卻不知道為什麼，眼淚一顆顆落下來，打溼了信紙，終於還是沒有辦法寫下去。
只能攤開另一張紙，寫給慕容秋。
“好多年不曾見到哥哥了，不知道哥哥現在長成了什麼模樣。
小時候總是被哥哥揹著四處玩耍，累的時候就靠在哥哥背上睡著了。哥哥曾經帶阿辰去過的那些地方，如今也是歷歷在目。
好像開玩笑的時候也說過吧，長大了要做哥哥的新娘。只是沒有想到，此生竟然真的會有這麼一天。
可是哥哥，畢竟是哥哥啊。
阿辰覺得對不起哥哥，阿辰喜歡的人不是哥哥，可是卻還是要嫁給哥哥了。
不知道哥哥心裡有沒有喜歡的人。如果有的話，因為娶了阿辰，那個人會不會因此而傷心呢？
哥哥不要擔心啊。請替阿辰解釋。阿辰是為了不讓父親為難，才陪伴在哥哥身邊的。就一生一世做哥哥的妹妹吧。如果哥哥有喜歡的人，就放心的和她在一起吧。阿辰也會祝福哥哥的。
此生還能有再見哥哥和姆媽的時候，阿辰心裡也是很高興的，阿辰是個幸運的人，曾經被姆媽和哥哥疼愛過，以後還可以和你們一起生活……”
終究還是難過的寫不下去了。
北境很好，南朝也很好。她偶爾會思念幼年時生活過的那片草原，偶爾會想起慕容秋那個很溫柔的哥哥。可畢竟，在南朝生活的時間更久，在這裡一直陪在她身邊寵她愛她的人那麼多，捨不得啊，真的捨不得。
即便如此，也要笑著道別。
未曾寫完的信放在書桌之上。淑妃看了，心裡難過的宛如刀絞，她讓伺候的人把公主寫了一半的信送到楊曦那邊，心裡想著，只要不是鐵石心腸的人，也許還是會因為不忍而改變主意的吧。
楊曦看到公主寫的信，看了許久，最終卻只是掩卷長嘆。
他對慕清容說，“這孩子的性情，像百鳴公爵啊。”
心裡喜歡誰，都只是放在心裡。大義在前，她一點動搖都沒有。毫不猶豫就把自己的心意割捨了。
他是很心疼，但他也覺得，自己不能不放手。
公主北行已成定局，內廷外朝的反對聲浪一概被無視。宮務府開始準備嫁衣與行轅的事情。畢竟是本朝第一位帝姬出嫁，銀子如山如海的血出去，不問開銷多少。務必諸事都要盡善盡美。
嫁衣頭冠精美絕倫自不必說，陪嫁的寶瓶玉璧，都是傾國傾城之物，香品衣料珍珠更是不計其數。
照道理說，但凡置辦的東西，都該預先送到謹成殿給淑妃過目。然而頭一天送寶瓶過去的時候，便生出點不大不小的事端。
是宮務府主薄送過來的。一對翡翠的寶瓶，裡面放著綠色透明寶珠，明明是玉質的材料，卻空靈瑩潤如水波流動。據說光是那六十四對寶珠，每一粒都值千金之數，而盛放寶珠的玉瓶，更是不知其價。
公主年幼，這些東西無外乎都是玩具，她生在天家，富貴如浮雲，根本不在乎所謂的價值。原本沒什麼興趣的，為了應付別人的心意，勉強擺出笑臉，與妹妹一起，說說笑笑的將送過來的珠寶拿起來看一看，揀擇一番。淑妃在一旁看著這場面，心情莫可名狀。
辰公主是她養大的，有什麼心事她看不透呢？終究看不下去，上千拿起一隻寶瓶，手指微微鬆開，任由寶瓶自指間滑落，一瞬間跌的四分五裂。
那碧綠的珠玉四處滾動，激盪出清脆的聲音，讓人心亂。
淑妃終於流露出幾分笑容，她說，“這聲音不錯。”
還有什麼東西沒摔過呢？價值連城之物擺在那裡，不能吃不能穿，也不能令人歡喜。
倒是碎裂的那一剎那，自心底生出幾分痛快的感覺。
主薄預先已經得了囑咐。面對這一幕，神色不動，只說，“娘娘喜歡就好。”
另一只寶瓶如出一轍跌到粉碎。事後自然會準備更好的。這姻緣不會因寶瓶而隨之碎裂，倒可以說是遺憾了。
淑妃說，“以後準備什麼，都不必送過來了。”
並不期待，看見也鬧心。
主薄謙恭道，“一切依照娘娘的吩咐。”
謹成殿遞奏章自請封宮。說是淑妃身體不適，不能侍奉君上協理六宮了。
君上返了一封詔書，殷切挽留。稱淑妃賢良淑德，才貌兼具，品行貴重，後宮若無淑妃，如星月墜地，晦暗無光。念及於此，悲慼難忍，痛惜難耐。懇請淑妃務必念著內廷上下諸妃之心情，勉為其難，繼續照應宮內諸事。
一看便知是秉筆女官的代筆，這是內宮的慣例了，話雖然說的殷殷切切，但其實無一句是實言，無外乎是為了將來存檔錄入史書的時候，大家面子上好看罷了。淑妃也讓入畫代筆，說了些場面上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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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外乎是深念君恩，惶恐之至，奈何病體沉重，無力能為之類的話，她自己也不打算再看第二遍了。這一往一來，面子上的功夫做足了。事情，也就到此為止了。
謹成殿閉門封宮，除了送食材和衣料的人，其餘人等一概不再出入。淑妃本人，亦不再介入內廷與六庭館各項事務。
倒是想乾脆搬出宮外呢。只是出嫁多年，如今白府大概已經沒有她的容身之所了。
當初剛遞上退宮詔書的時候，兄長君硯曾經來過一次。說是來送硯臺的，畢竟聽說她把嫁妝裡的硯臺砸碎了，宮裡就算什麼都應有盡有，也恐怕沒有自家的東西用著順心。
將左右的伺候人屏退之後，白君硯便冷笑著道，“從沒見過比你更愚蠢的人了。他難道對你不好麼？宮裡的地位難道還不夠麼？為什麼要將事情做到如此境地？”
淑妃默然無語。只聽著那位兄長的指責，最終說了一句，“你又想讓我怎樣呢？”
阿辰的事情傷了她的心。但退宮最重要的原因，是厭倦。
怎麼做才算是聰明呢？怎麼做，才能得到一個不愛她的人的心，然後再從那個人身上獲得權勢地位榮耀，再去扶持家族。也許那樣，在別人的眼中就不算傻了吧。
她知道一些那麼做的人，她身邊有那樣的人，比如楚雲容，比如悅華翎。她們都對她畢恭畢敬，對楊曦也溫柔以待。但那樣做，最終還是徒勞無功。
楊曦不愛她們之中的任何人。她本來以為，那個人至少會愛著自己的女兒，就算不愛與書，也該愛阿辰，阿辰一定是她深愛的女人為他生下的孩子。就算看在死去的人的份上，也該善待阿辰。
可是她錯了，阿辰最終也變成了犧牲品。這世界如此殘酷。
淑妃一直覺得，想要在這宮裡生存，就要做一個像是天地一般淡漠的人。靜靜注視眼前發生的一切就好了，不聞不問，也不為之動容。
但那個人的冷酷還是超出了她的想像越過了她的底線。她沒有辦法再若無其事的和那個人一起生活下去。只能將自己所居住的殿所封起來。
如果不這麼做，也許總有一天會瘋掉。
白君硯聽她說完這些，也只是冷漠的哼了一聲。
他說，“真是沒有見過比你更愚蠢的人了。白家怎麼會養出你這樣的女兒。”
說是這樣說，但她畢竟還是白家的女兒。
父親當初就跟她說，讓她到楊曦身邊去。
並沒有說什麼期待，也沒有說過將來要怎樣之類的話。
偶爾想起來，也就跟她提一句，“他人不錯，將來會照顧好你的。”
人是不錯，溫柔到近乎多情。也能尊重她。
但時間久了，就會發現那份溫柔背後沒有多少感情，也就不過是責任罷了。
至親至疏夫妻。這麼多年過去。她也是那樣，端著賢良淑德的面孔，坐在後宮首位之座，配合著楊曦演這一場戲。
甚至為他養大了一個女兒，又生了一個女兒。
終是走到了這般地步。
也許真的是自己太過於愚蠢了吧。
淑妃淡然道，“兄長慢走吧。往後，這謹成殿便不是兄長大人可以隨意出入的地方了。”
封宮之後，勢同廢妃，但那個人，應該還不至於虧待她，她不擔心。
向來天家情薄，但恩義還是在的。阿辰畢竟要走了，想要保護與書，也許只有封鎖了這謹成殿的大門，才能辦得到吧。
與書身體也不好，往後若是在宮裡四處玩耍，身邊沒有阿辰這個姐姐陪著，也讓人不放心。
倒不如關起門來過日子，不問世事算了。
一生不過那麼長，也許沒多久就到盡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