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藥童一見便是十分守規矩的,將二人請至內室之中,自己便悄然退出門去,不留任何聲息。
被元宸扶穩落座的沈清染仔細端詳著眼前醫者容顏,面容年輕似二三十,卻生滿頭鶴髮,當真是鶴髮童顏。
可惜眼前人低頭記著東西,沈清染又對清方容顏毫無印象。
“什麼病症?”
沈清染掩面輕咳兩聲,示意元宸可以開口胡謅了。元宸端身正坐於椅上,低聲言道:“內人已有近一年的身孕,卻始終未有臨盆之兆,就連喜脈也憑空消失,不知您可否能為之診治一二?”
醫者握著筆的手都在顫抖,身居吳國數載,他所等候的似乎就是這麼一個值得讓他振奮的奇病。
“還請夫人遞腕。”
沈清染將纖白手腕伸去,醫者仍是未抬眼瞧,只分了一隻手的精力來為沈清染撫脈,然而他神色微微有變,足以瞧得出他是在認真診脈的。
“竟真有如此怪症,確是世間罕見,我從未見過……”
但當他抬起頭來,登時失色。
玉白硯臺被他拂袖間打翻在地,連寫滿數十行楷書小字的宣紙都染了墨色,眼見心血毀於一旦,醫者竟絲毫不在乎,反倒追問起:“夫人名姓為何?”
尋常人問診,自然沒有繞過病情去詢問病人名姓的,再見他神色慌張無措,沈清染與元宸已在靜默中達成了共識。
此行沒錯了。
“姓沈。”
“沈。”
這一聲沈字在醫者口中竟是分外沉重,好像能壓垮他似的。
醫者為自己拭了把汗,又一次追問道:“那——名為何?”
他好像很執著於沈清染的名姓。
沈清染故作羞恬的扯了扯面紗將容顏微露,嘴上卻是萬分為難:“又不是什麼太光彩的病,這名字家世總是不好言語的。我本是元國人,為尋訪名醫清沅才不遠來此,只是不知為何,這名醫清沅分明是女子,如今怎……”
她話中無一不是暗示著醫者自己的身份,至於眼前人到底是與不是清方,能否會出言下之意,便都要看時運造化了。
而清方再見這副清麗容顏,幾乎不敢相信眼前景象虛實,他幾乎想要伸手觸及確認眼前可是一尊血肉之軀。
他後知後覺地反應出了自己的逾越,還未觸到便放下了手。
清方的確是十分順利的認出了沈清染的身份,只是沈清染暗示的實在太過隱晦……清方悄然理解了些別的。
“我知道了,方才沒說清楚,或許有些冒昧,因為若要為夫人診治,日後定要時常來往,便先問了夫人名姓,免得來日冒昧。二位既然是元國人,不知如今小住在哪?”
“來緣客棧。”
清方將人的答覆記在了心中,又打量起了寡言的元宸,似覺有些熟悉,可又覺不出熟悉在哪。
但他的好奇並未持續多久,便十分乾脆的轉為了嫌惡,算下來沈清染及笄也不過幾個月,竟然就有了近一年的身孕,連為及笄的小姑娘都能狠下心來,那豈不是說明眼前人是……
活生生的禽獸!
元宸渾然不知的與人對視,無端覺出了清方眼神中的鋒利銳氣,當真與恨不得剝了他的皮似的。
“不知夫人的良人是做的什麼營生?我這診金也不是尋常人能夠付的起的……”
清方又在尋著藉口套話,元宸也只裝作覺不出話中蹊蹺,乾脆的答道:“商人。您放心,診金我絕對不會欠您分毫。”
“那便好。”
清方笑的慈目和善,竟也不像是話中如此在意錢財的模樣,可誰又知他到底是藏了什麼心思?
又客套了幾句,元宸便隨沈清染從醫館離開。
“染兒覺得可有想起些什麼?”
沈清染覺得除了見到清方以後會有陣熟悉的頭疼外,還真沒什麼特別之處,更別提回想起來什麼過往。
認出眼前人是清方,也全是憑藉清方的舉止神態,還有“清沅”這個名字。
她搖了搖頭。
“並未想起些什麼,或許是想不起來的,還好我不願拘泥於這些過往,否則真是要因這些事頭疼至極。”
“幼時的事,總不見得是都記得。”
元宸寬慰著沈清染,但彼此都知曉沈清染所忘確的遠比幼時記憶這四字要沉重的多,無非是些慰籍罷了。
偏偏這慰藉是十分有用的,沈清染輕勾起嘴角,看著路邊落葉飄落,驚覺連秋日都要結束了。
秋天的顏色飄零於湛藍空中,踩在落葉之上,還能聽見清脆的聲響,確比雅緻的琴絃箏鳴還要富有趣味。
“只要不會再忘記別的就好。”
沈清染如此安慰著自己。
入了夜。
沈清染在榻間翻來覆去的難以入眠,這客棧之後似乎是一條住了百姓的巷子,時常會傳來閒敘聲響。
她心中本就煩惱多些,如此一來,便更加難以入睡了。
漸漸至了深夜,房中才安靜下來,然而沈清染盤腿坐於床邊,一心只知道望著窗外圓圓的月。
圓月似乎與思鄉這種傷情劃上了等號,沈清染心中又泛起了些對早亡者的追思。
直至窗前有一道漆黑人影閃過。
沈清染詫異至極的揉了揉眼,方才的人影就像是昏暗的光線中閃過了一隻飛蟲的影子,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花了眼。
可如今都漸漸快要入冬了,哪還能看到什麼飛蟲?
沈清染安慰著自己大抵是何處落葉順風擺盪至此,在她眼前恍惚流轉而過,不知最終落於何處。
結果那道漆黑的人影又一次浮現在了月色之中,沈清染這才確信了剛剛並沒有看花眼——的確有道人影在她窗前閃過!
時常聽聞吳國有採花賊作亂生事,未曾想今日竟還真有不安分的,敢在她眼前動土。
沈清染的心中忽然緊張了起來,悄然摸向藏在枕下的佩劍,涼到極點,正如她冰冷的指尖。
黑影越發靠近,沈清染也將刀出鞘一瞬,做好了抽劍相向的準備。
若真是圖謀不軌之人……
她定是要讓其不知這歸路到底如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