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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大夢初醒

月光被捲簾門冷漠地隔絕在外,懸著常見於類似場景的電子日曆的小診所裡,只有無聲跳動的紅色數字界定著從四人的相視沉默中緩緩流逝的時間。

——在那一句話的尾音結束之後。

陳茵茵站在靠窗的角落,雙手輕輕地託著手機,一邊以非常矜持的聲音朝電話彼端的人物陳述著某個事實,一邊不自覺地將目光停駐在少年沉靜的睡顏。

如同影子般緊靠著雪白的牆面站在少女的身後的,是眼眸中流轉著異樣光輝的阿斯特莉亞。身為陳茵茵的另一個靈魂的她,當然知道少女現在在做什麼。

從剛剛開始,她已經打了好幾個電話,第一個是打給自己的母親,說今天晚上可能回不來了。

在那之後,她連續撥通了平日裡比較熟稔的好幾個男生女生,在他們不明真相的花式起鬨裡,竭力打聽著這個少年的訊息,終於得到了他的身份,以及他家庭電話的號碼。對於一個獨自出門的高中生的徹夜不歸,的確有必要安撫一下家長方面的情緒吧。

不過……

方澤……嗎。

還真是個,普通到不行的名字呢。

純白的病床之側,俞進若有所思地撐住下巴,手指輕輕地摩挲著自己短小精悍的胡茬,黑框眼鏡下流動著由於反射著燈光而難以捕獲的異樣情緒。

在他的身側,琴歌憂心忡忡地抱著手,挽起袖口的白色大褂,露出女人纖細白皙的手臂。

對於女人來說,現在的局面可以說是前所未有地尷尬。雖然已經透過理論分析出了少年目前的情況,但是這卻不代表他們能夠做出任何使情況改善的行動。在涉及靈魂深沉的重大變故上,即使是她這樣的心理醫師也無能為力。

雖然如此,他們卻又不能不管不顧,因為……

女人秀眉微顰,有些焦慮地轉身走出了房間。她想去後面的天井靜一靜。

在這裡耽擱的每一分每一秒,少年的靈魂都在墮入無盡的深淵。

倚靠無比強大的執念,藉助重大打擊的契機,從本體中分離而出的人格,以燃燒自己的存在為代價,開始不惜一切地完成他和“他”一直以來的願望。

只要不主動迴歸少年的本體,那個分裂而出的黑色劍魔便無法得到補充,終究會慢慢衰弱,稀釋,直至消散無形。而一旦本我的存在徹底湮滅,那麼少年屬於本我的那一部分靈魂,便也會隨之消失……到那個時候,他便再也無法重新回到完整的自己了。

“現在唯一的問題不過是時間罷了。如果執念足夠強大,本我存在的時間就會稍長,留給我們的餘裕也就更多。在那之前……我們必須要幫助他找回失落的另一個自己。”

俞進說得沒錯。就像是體內盤踞著惡性的腫瘤,每一分每一秒少年的情況都在惡化。而作為醫者的琴歌,在這樣的時刻卻什麼都做不了,這種眼睜睜注視著生命流逝的無力感,對女人來說比竭盡全力地搶救卻最終失敗更加難以接受。

從非常久遠的時候,從她甚至還不知道心理分析為何物的時候,同樣是在這樣蔓延著夜來香的清雅的後院中,她便決意要做一個治癒人心,讓所有人感受到幸福和快樂的醫生。

那是最初的傷痛中孕育而出的,微末的嫩芽。

在持之以恆的堅持澆灌下,她終於成為了整個城市首屈一指的心理醫師,再然後,在那個男人的指引下她接觸到了這個世界上最瘋狂最不幸的領域。她以為憑藉自己的力量,即使是面對那樣的一群背負著傷痛過去的分裂者,也一定能夠治癒他們殘損的內心……然而,事實卻是,越是擁有力量,越是接近真相,她就越是感到無力和絕望。

連這樣的一個小男孩都無法救贖的自己……真的有資格穿上這件白大褂嗎?

琴歌沉默地攥緊寬大白衣的邊沿。遺落滿地的清雅的白花,代替它們的存在飄然而起,重新輕舞於夜空的馥郁的清香撩動著女人精緻的鼻尖。

“喂。”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了男人故作輕鬆的聲音。

“……你跟著出來幹什麼。”

“為什麼一定認為我是跟著你出來的?”俞進無奈地攤開雙手,砸了咂嘴。“只不過是在病房裡憋得有些難受,出來抽杆煙罷了……”

“外面去抽。”琴歌側目瞥了男人一眼。“我可不想讓你的烏煙瘴氣汙染了我的天井。”

“說起來……”

完全不顧女人的意見,自顧自地點燃了口袋中的硬中華。硃砂色的微光在黑暗的夜幕下隨著男人的呼吸微微閃動,嫋嫋的青煙糅雜在夜來香的美好裡輕飄飄地朝更高的地方彌散。

“還真是一模一樣呢,這裡,和你老家的——”

還沒等男人抒發完感慨,飛射而出的針筒便準確無比地將他指尖的香菸貫穿,筆直地訂到純白的牆面之上。

果然……還是惹她生氣了呢。

俞進的笑容僵在臉上。

“再不聽我的規矩,你就別想好好地從這裡出去。”琴歌面色凜然地恐嚇著,然而僅僅維持了一瞬間,便又一次陷入了肉眼可見的黯然中。

現在的她,連和他開玩笑的心情都沒有呢。

“吶,煙鬼。”

“……都說了不要這樣叫我啊。”

“那個少年……還有救嗎?”

“怎麼說呢。”短暫的沉默之後,俞進聳了聳肩,抬起頭看向纖細花木的隙間,隱約難辨的月亮的輪廓。

“即使缺失了一半的靈魂……想要普通地生活的話,也不是做不到吧。這一點上,甚至還沒有失憶的影響來得大。”

“……”

“更何況,小琴啊。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有的時候,拋棄和忘記,或許也並不是一件壞事吧。”

是這樣……嗎。

能夠分裂出那樣本我的少年,一定遭遇了難以想象的悲慘經歷吧。漫長的壓抑,以及作為摧枯拉朽的最後一擊的,致命的變故,怎麼想也不是值得珍視的回憶吧。

失去本我,那就意味著少年的記憶,連同牽動著那份記憶的執念將一起消失,那些曾經困擾著約束著他的靈魂的一切都將不復存在,彷彿終於拋棄了生機泯滅的患難友人的逃亡者,在之後的道路上,註定會過得輕鬆許多吧……

但是。

“我完全不同意你的觀點呢,煙鬼。”

“都說了不要這樣叫……”“如果真的拋棄了二分之一的靈魂,那麼他還算是他自己麼?”

琴歌一個箭步走到男人的面前,修長的鳳眸裡閃動著堅定的光輝。

已經是多久,沒有再見到這樣的琴歌了呢?怔然的表情下,俞進緩緩問自己。不記得了,在他的印象裡,這個因為自己的一句請求,便寧願揮霍人生中百分之九十九的時間,來等待百分之一機率的“真正的工作”的女人,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露出這樣嚴肅的表情了。

簡直……就像是回到了那個時候吧。

“研究會的話,一定有辦法幫到那個少年吧。俞進,你一定要救下他。”

“……”

男人又一次陷入沉默。

為什麼,為什麼要對一個算得上素不相識的少年這般重視呢,這樣的問題,俞進是不會對女人提起的。對一個真正的醫務工作者而言,這樣的問句完全等價於侮辱。

雖然原本來說,協調處理這座城市裡分裂者的事務,本來就在他的工作範圍,但是,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這個少年都讓他格外地感到在意。

在微妙的時間,出現在微妙的地點,而後發生了之前從未有過類似記載的異變的高中生,而且還是在他的年級……

為什麼在這之前從來沒有留意呢?還是說,這一切都是……

這樣的事,應該上報研究會嗎?作為從上個世紀延續至今的組織,研究會裡應該有著不少能夠給予幫助的資料才對,只不過……

“琴歌姐!俞老師!”

就在男人陷入了躊躇之中的時候,突然從病房的方向傳來了陳茵茵急促的聲音。對於一直以來文靜柔弱的少女,俞進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狀態的她。

“怎麼了?”琴歌微微蹙眉。

輕輕地推開了半邊木門的少女,身後站在與她仿若雙生的阿斯特莉亞。同樣柔和的面龐之上,氤氳著同樣複雜的表情。

“那個男生……方澤他……”

伴隨著少女微微顫抖的聲音,俞進和琴歌同時露出了凜然的神色。在這個瞬間,他們又一次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那原本最不應該發生的可能性。

難道說……

——怎麼會?

“醒過來了。”

————————————

伴隨著宿醉般的昏沉感,緩緩從黑暗中橫向裂開的朦朧的視野。

恢復意識的方澤所看到的第一個事物,是一張清秀柔美的臉。老實說,驚鴻一瞥之下並沒能留下很深的印象,但是倘若是這樣在近乎作弊的近距離上,不被對方察覺地一直注視著的話,會發現這是個非常耐看的女孩。

整齊的純黑色劉海,並不算大,卻和諧地融入了柔和的面部輪廓的眼睛,以及劉海半遮半掩下,輕輕糾結的淺淡雙眉,彷彿是在擔心著什麼一般的表情。

她……在注視著我嗎。

這是從混沌中艱難地抽身而出的方澤的意識,在空蕩蕩的內心深處,重新種下的第一條訊息。

——甚至,排在了“我是誰”,“我為什麼會在這裡”這樣的問題之前。

她……我在哪裡見過她嗎?

穿著我們學校的校服,秀氣的黑色直髮,以及純白襯衫下微微透出的攀上肩膀的粉色布條……

啊。是在那裡嗎。

記憶回溯。方澤的眼前浮光掠影般閃過列車之上同少女遙遙對視的場景。

本來……應該是在前往春熙路的地鐵上吧。可是,我是為了什麼才從幾十公裡外的崇城來到成都,又是為了什麼才從茶店子客運站一路坐車到春熙路的呢……

是購置夏裝嗎?是和朋友聚會嗎?

不,腦海裡那樣的記憶全部都沒有。除了上學的時間裡,方澤很少來到這座距離不遠的省會城市,他向來有些害怕這樣的大城市,害怕卑微的,缺乏特質的自己被這裡穿行的人海徹底地吞沒。

那麼……到底是為什麼呢。

自己躺在這裡,僵直地躺在並不柔軟的雪白床面上,只能在撕裂般的頭痛下呆呆注視著房頂慘白的日光燈管,和燈光下少女關切的表情。

方澤竭盡全力地想要在凌亂不堪的記憶之海里翻尋有用的蛛絲馬跡,然而當他貿然地下潛,觸碰到那一團詭異的黑暗的時候——

“呃啊啊啊——”

比之前強烈了不知道多少被的痛楚,在一瞬間侵蝕了他全部的神經,彷彿激電般穿透全身。他終於不能再佯裝沉睡,而是劇烈地挺起又弓起身體,不停地抽搐痙攣著,從乾澀的喉嚨裡擠出嘶啞的慘叫。

那團黑色。盤踞在他記憶之海的深處,佔據了足足二分之一空間的,迷霧般的黑色,那到底是什麼?那裡面到底有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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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僅僅是指尖的輕輕觸碰,大腦便彷彿要被無法抗拒的力量狂暴地撕裂呢?

那個瞬間的方澤,已經不再完整的方澤還沒有意識到,之所以會有那樣的痛苦,並不是因為那團黑色裡有什麼,而是因為,在那團無聲沉澱著的黑暗領域裡——

什麼也沒有。

方澤突然的異動讓陳茵茵和坐在角落裡的阿斯特莉亞同時慌亂了起來。她們怎麼也不知道,前一秒還安安靜靜地沉睡著的少年,為什麼突然露出了這樣痛苦的表情。

“琴歌姐!俞老師!”

陳茵茵手忙腳亂地跑到病房的門口,朝站在天井中,不知道在聊著什麼的俞進和琴歌急匆匆地喊道。

“那個男生……方澤他……”

她回想著從少年的同班同學那裡得知的,少年的名字。

——哦,你問的是那個傢伙嗎。我和他不是很熟誒……平時看起來內向少言的,也沒啥特點,存在感弱得就像空氣。

——嘛,唯一與眾不同的地方的話,就是沒事喜歡拿出個單線本在上面寫寫畫畫吧。日記?信件?整理復習資料?誰知道呢,他從來不會給我們看自己寫的是些什麼。

就是這樣一個,平凡到讓人感到奇怪的少年吧。

究竟是怎樣的經歷,才讓他走向了現在這樣的結局呢?陳茵茵不知道,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是害怕還是憐惜。

她只能在俞進和琴歌驟然變色的表情下,深吸一口氣平復情緒,然後緩緩傳達她剛剛所見的事實。

“醒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