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臉。
一張畫到一半便草草收尾的,莫名瘮人的笑臉。
面具般的輪廓。
鵝黃色的皮膚。
沒有神光,卻讓你感到無論自己站在哪個角落都會受到它的直視的,深紫色的眼睛。
充盈在不知道能不能稱作笑容的弧度之中,刺眼的血色,彷彿隨時都可能破畫而出,將孤立無援的少年吞噬一般。
然而……
只是畫而已吧。
少年輕輕地松了一口氣。在這所學校裡一向有著畫黑板報的傳統,後置的黑板用來搞班級文化也是常有的事,只是在這樣的氣氛下,還是有種說不出的詭異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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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很快冷靜了下來,但是就在第一眼看到的時候,還是下意識地朝後跌退了一步,險些便奪門而出了。
而阻止他選擇逃離的,並不是自己的理智,而是……
“誒?什麼時候……”
使勁旋動門把手,然而卻像是被門栓卡住了般無法開啟,就好像有人趁他失神的瞬間,從外面將門反鎖了一般……可是誰又會那樣做呢?
這裡可是深夜的舊樓,根本就不會有人在這裡啊!
如果門打不開的話,那——
少年下意識地再次回頭,然而當他看清了眼前陳列的定景的時候,他終於無法再保持最基礎的鎮靜了。
被遺棄的教室破敗空蕩,剛剛才為了迎接他的到來而全部洞開的玻璃窗,竟然在一瞬間回到了緊閉的狀態,就連交叉在窗上的厚厚的黃白色封條都原封不動,好像……
——好像剛剛他看到的一切都不過是幻覺一樣。
方澤的手指貼上佈滿灰塵的窗面,嘗試性地推了推無果後,少年有些絕望地跌坐在身旁的課桌上。
如果在這之前他還能夠告訴自己“並沒有什麼靈異的事發生”的話,現在的他已經不能再說出這樣的話了。
因為,這絕對不是憑藉人力可以做到的現象。
他被困住了。
被困在這間教室裡了。
無論門還是窗都像是因為神秘的力量而無法開啟,而就在方澤萬般無奈下準備用椅子強行敲碎窗子的時候,一張在在紙片從課桌抽屜裡不經意地飄落出來。
——不講遊戲規則的人,可是會被討厭的哦。
剛好落在方澤面前的椅子上。
白色的字面上,娟秀卻透出妖異的字跡。
——想要離開的話,就找到“鑰匙”吧。
那一個瞬間,少年終於確認了,在超自然的魂靈面前,弱小的自己是沒有作弊的資格的。
鑰匙……嗎。
在這間教室的某處嗎?
知道無法悖逆對方的方澤,只能被迫開始了對教室的探索,很快他便在教室的座次表上找到了一行小字——“鑰匙在張珂那裡”。
然而事情並不是一帆風順,原本標識著全班同學位置的手寫的座次表上,有不少的名字已經因為沁水而變得模糊不清了,其中也包括張珂的名字。
既然在表上找不到張珂的名字,那麼就代表著他的座位一定是花掉的中間的一個吧。這個教室裡一共就只有幾十個座位,一個個找過去總能找到的吧——抱著這樣心情的方澤很快便為自己的想當然付出了代價。
“啊啊啊——”
狼狽的慘叫聲。
驚懼地跌坐在地,打翻的椅子發出了響亮的聲音,在完全封閉的房間裡反覆迴響。
在少年顫抖的視野裡,橫向開口的黑暗長方體內,無數骯髒的蛆蟲糾纏蠕動著,在他低下頭來檢視的瞬間,像潮水一樣氾濫而出,像是要將觸及的一切吞噬侵蝕一般,前赴後繼地湧向他的身體……
然而,當他從極度的恐懼中回過神來的時候,卻又什麼都沒有發生,課桌抽屜裡的黑色深邃得看不到盡頭,彷彿是無聲的嘲弄在鄙夷著他的偷奸耍滑。
果然不是這麼簡單嗎,一定還有別的線索吧。
方澤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呆坐了多久,回過神來之後,他突然不再感到慌亂了。
既然一切都操控在對方的手中,自己不過是對方惡作劇的物件的話,那麼反而好辦了不是麼?只要沿著對方留下的線索前進就好了。
這是他現在,唯一可以做出的選擇了。
在這個世界上,那些弱小的,不具備打破規則能力的人,不都是一直這樣生活著的嗎……也不算什麼丟人的事吧。
重新開始搜尋的方澤,在飲水機的後面發現了另一張紙條——
“徐寧暗戀著程薏然,每次只能從窗子反光裡看她的臉。”
同樣是女孩清秀得過分的字跡,方澤推測這便是提示之一,然而無論是徐寧還是程薏然的名字都沒能在座次表上找到。
就在少年一籌莫展的時候,他又在垂落的投影機幕布的後面看到了新的線索。
“徐寧長得很高,坐在張珂的前面,是他上課睡覺的天然掩護。”
這麼一來,方澤逐漸理解對方的謎題了,透過紙條上的線索不斷逆推,最終應該能找到一個可以在座次表上看清的名字,而他就可以透過這個找到張珂的所在。
很快,更多的紙條被發現在了教室的角落裡。
——程薏然是班上的學習委員,但她的學習並不算好,比起坐在她前面的“清華姐”來說差多了
——“清華姐”的名字已經被大家忘了,只知道她的名字永遠在成績單的第一位,她說自己要考上清華。當然,她沒有。
方澤有些怔然地看著最後一張紙條,竭力體味著在最後那筆橫折鉤中流露出的鄙夷和嘲弄。
然而,比起這樣的情緒,他卻莫名地感到悲傷起來。
他說經歷的,是一個應試教育的時代,雖然很多人口口聲聲宣揚著素質教育,所做的卻不過是讓更多的學生機械性地學習,最終為了那狹窄的門扉爭搶得頭破血流。像少女筆下的“清華姐”這樣的人物,他也知道不少,而真正能夠實現願望的又有幾個呢?
再進一步說,即使你如願以償地進入了理想的學府,這又能給你帶來什麼呢?在你青春最美好的幾年裡,丟了任性日拼夜拼,忘記了為什麼高興,這樣……
真的值得麼。
方澤沉默著走到了教室前門背後,那個約定俗成的張貼成績表的地方,他看向第一名的位置,終於找到了那個平常得不能更平常的名字。
而這一次,她的名字終於清晰地諷刺地展現在座次表上,以這樣的形式,不再被人遺忘了。
再然後,就是逆推,逆推。
方澤很快便循著紙條上的線索,找到了張珂的座位,那是在教室靠牆的位置,不前不後的角落。
……鑰匙,應該就在這裡吧。
這樣算是解開了謎題嗎。
方澤彎下腰來,抱著再次看到令人作嘔的幻象的心理準備,檢查抽屜的時候,突然留意到課桌的角落上,不知道是用圓規還是小刀刻出來的兩行字。
——江憐的課桌。
——張珂說成績差的人沒有資格坐著上課。後來,他沒有回答出我的問題,所以他也沒有資格再坐著了。
脊背之後一陣激涼,幾乎是下意識地轉過身去——
死寂的沉默。少年緊縮著顫抖的瞳孔裡,晃盪著一雙大號的阿迪達斯籃球鞋。
視線往上,探出褲腳的長滿腿毛的長腿,寬鬆的運動裝校服,無力垂落的健壯手臂,以及……
“嗚……”
“嗚啊啊啊——”
就在方澤看到那懸吊在吊扇之上的,高中男生因為痛苦和恐懼而扭曲的臉頰的下一個瞬間,乾涸的喉嚨裡突然發出了瘋狂的嘶吼,與此同時的是完全不受控制的身體,慌不擇路,連滾帶爬地奪門而出……
那個瞬間的他甚至來不及思考,為什麼從剛剛開始便死死緊閉的教室門會再一次開啟,一片混亂的少年唯一能夠做到的,只是一邊低著頭發出毫無意義的嘶聲,一邊狼狽地跑向黑暗走廊的盡頭。
之前支撐著少年行動的勇氣和決心,全都像是脆弱的沙雕一般,在名為恐怖的巨錘敲打下化為齏粉,現在的方澤只想趕緊逃離這裡,逃離這座被詛咒的舊樓,逃離充斥在這詭秘空間裡的,癲狂荒誕的仇恨和憤怒。
已經,已經沒救了吧。
在這樣的靈異現象裡,憑藉人類的力量怎麼可能……
就在少年徹底絕望之時,黑暗的空間裡,突然映照出了稀薄的光源。
並不強大,並不耀眼、說是蒼白無力,奄奄一息也毫不為過,然而它的存在,卻像是打破了從無到有的決定性轉變,那光芒輕飄飄地潑灑在方澤的臉上,少年下意識地抬起頭來,在下一個瞬息間瞥見了少女纖瘦的身影。
那,那是……
白光投影之下陰冷的面容,尖細的下頜仿若是在勾畫著遠古卷軸上的鬼魅。素白的連衣長裙,纖細的胳臂和大腿全都綻露在外,整個人輕薄得彷彿隨便一陣風都能將她吹走一般。
然而比起這一切,更讓方澤失神的,卻是那少女的眼睛。
輝映著手心微弱的光源,反射出貓眼一般的幻彩,突破純黑濃密的睫毛森林,琥珀色的視線像是要凝作實體的霧氣一般,筆直地投射在少年的臉頰之上。
而正是這絕無僅有的瞳孔,才能夠穿越濃稠的混沌,讓極度恐慌狀態下的少年分辨出她的身份——
“蘇,蘇薔同學?”
“……”
沒有回應,只是停下貓一般無聲的腳步,右手維持著舉起手機照明的動作,站在近處的黑暗裡彷彿虛幻的投影。
方澤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彷彿從灼熱的岩漿瞬間墜落極寒的海淵,刺骨的涼意從後心傳遍少年的全身。心臟劇烈的跳動在一瞬間停止,瘋狂奔跑著的身體在一瞬間封凍,就連隨著血管跳動不停收縮著的瞳孔也在一瞬間凝固,只能怔怔地看向她寂然的臉。
真的是蘇薔嗎。
我不是親自送她到了校門,目視著她離開了嗎?
為什麼,為什麼她會出現在這裡?還是說,這也是那怨靈製造出來的幻象呢?
“如果你以為自己撞到鬼了,那麼很遺憾,事實並沒有那麼戲劇性,方澤同學。”
判斷眼前的少年稍微平復了心情,蘇薔終於面無表情地開口說道。
教科書般的無表情嘲弄。
“……真的是蘇薔同學嗎。”
“如果不相信自己眼睛的話,可以試試掐一掐自己的臉哦。”一本正經地開著毫不合時宜的玩笑,蘇薔上前一步。
“如果會痛的話,就證明一切都是真的吧。”
“啊哈哈……看來真的是你了。”
伴隨著無奈的苦笑,少年終於第一次垂下了緊繃的肩膀。不知道為什麼,在確認了眼前的少女正是自己的同桌,這個學期突然轉校,在開學第一天便驚豔四座,然後毫無徵兆地朝他表白的“冰霜女神”的時候,幾秒鐘前的恐慌和絕望在一瞬間銳減了百分之九十九,他終於能夠再次冷靜下來。
“蘇薔同學不是已經回家了嗎?為什麼出現在這——”“這個問題應該我問你才對吧。”
蘇薔眯起眼睛,晃了晃手中的手機。
“你沒有收到嗎。我的資訊。”
“資訊?”
方澤一愣。
開啟放在口袋裡的手機,果然看到了六條未讀資訊——
——21點51分,蘇薔同學:在麼。關於今天下午的話題,我有了一些發現,想和你談談。
——21點53分,蘇薔同學:不在麼。如果看到的話請回覆我。
——22點04分,蘇薔同學:睡了麼。晚安好夢。
——22點13分,蘇薔同學:在嗎?我問了你的室友,他們說你不在寢室。你在哪?
——22點13分,蘇薔同學:看到的話請馬上回覆我。
——22點15分,蘇薔同學:我來找你。等我。
方澤呆呆地看著手機螢幕上連城一排的少女的名字,突然有些語塞,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才好。
“一直沒有收到回覆,我猜你是不是來這裡了,就過來看看。”
少女的聲音,一如往昔的平靜淡漠,似乎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會引起絲毫的情緒波動一般,然而在此刻的方澤聽來,眼眶卻充盈起了一股無法言喻的感動來。
這個女孩……
“……這麼晚了,你應該待在寢室裡才是,別再跑來這種地方了。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不該過來,那你呢?
沒有在食堂看到我,就會給我帶便當的你。
沒有收到我的回覆,就自作主張地猜測我來到了這裡的你。如果事情並不是你想的那樣呢?
如果我只是沒有看到你的訊息,如果我只是去了一趟其他寢室,或者回了一趟教室呢?
肯定還是會傻傻一個人來到這片詭秘之境的你,會不會遭遇無法預料的危險呢?
如果因為我遇到了危險,我應該怎麼做才能讓自己不內疚得要死呢?
“怎麼了?還有什麼事嗎?”
為什麼,為什麼你能夠一臉平常地為我做這樣的事呢。
為什麼你要這麼在意我的事,明明是那麼美好的人,明明只要稍微笑一笑就可以讓這個世界上最出色的男孩拜倒淪陷,為什麼要將你全部的溫柔無償地傾瀉在我一個人身上呢,為此甚至連自己的心情,自己的安全都不去在意呢。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啊。
“……吶,蘇薔同學。”
“嗯。”
“以後不要做這樣讓人擔心的事了,好嗎。”
在想起我之前,先關心一下你自己,好嗎。
我永遠也不想看到你為了我受傷啊。畢竟,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理解我,激勵我,不是因為憐憫而是真心對我溫柔的女孩啊。
“……這句話應該我對你說才對吧。”
短暫的沉默後,蘇薔別過頭去,不再看他的眼睛。
“不要做這種傻事了,即使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牛鬼蛇神,也不應該一個人來這種地方。走吧,我會幫你給生活老師解釋的。”
“……不行啊。”
蘇薔伸出手來不由分說地抓住少年的手臂,然而這一次,少年卻並沒有選擇聽從少女的意見。
回想起之前經歷的一切介於真實和虛幻之間的詭異現象,方澤直視著蘇薔的眼睛,表情複雜地說道——
“懿天他……失蹤了。被困在這間舊樓裡了。”
第一次,蘇薔沉靜淡漠的臉頰上,浮現出一瞬間的驚異。
就在這時。
兩人的頭頂上方,突然發出了一陣沉悶的轟響。
協同著聲音的頻率,整棟舊樓都彷彿地震般緩緩搖晃起來,殘損的牆面上抖落無數碎屑灰塵,腳下的地面也彷彿暴風雨的海面一般高高低低地起伏著。
猝不及防的蘇薔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就在那個瞬間,一個單薄的胸膛突然橫在她的面前——
幾乎是下意識地動作,方澤上前一步,伸出雙手護住了柔弱的少女,而同樣是下意識地,少女將手搭在了少年窄窄的肩膀上。
一直以來,矜持地保持著彼此間距離的少年和少女,終於在突如其來的變故之中,展現出了真實的心情。
震動和轟響只維持了短短幾個呼吸的時間,當兩人重新站穩的時候,整個舊樓再次歸入沉寂,彷彿什麼都未曾發生,一切都是兩人的錯覺一般。
然而,正因為被兩個不同的主體確認了,錯覺便不再是錯覺。
“……剛剛那個是?”
輕輕地縮在少年的臂彎裡,不經意間露出柔弱一面的蘇薔,俏美的臉頰上掠過一瞬間的緋紅,卻有馬上恢復正常,蹙眉問道。
而方澤則是因為突如其來的“親密接觸”侷促不已,呆呆地跌退一步,鬆開了少女的手,這才回答道。
“雖然我也不太相信靈異,但是蘇薔同學,這棟樓……”
“……你說劉懿天在這裡?”
“……我不知道。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便悄悄離開了寢室,我害怕他到了這裡才過來找他……”
“走,上樓。”
“誒誒?”
方澤有些驚訝蘇薔突然間的態度一百八十度轉變,然而自己的手腕已經再一次被少女抓住,只不過這一次他們的目的地不再是大門之外黑幕沉沉的世界,而是旋轉著通往更高更神秘境地的幽異階梯。
方澤被少女拉著向前,呆呆地看向少女的側臉,從她凝定的眼神裡,少年看不到任何的恐懼,似乎在樓梯的上方等待著她的並不是什麼詭譎靈異的考驗,而不過是又一道簡單的論述題一般。
——只要你想做,什麼都能夠做到。如果你什麼都能夠做到,那麼不管你是相信它還是否定它,對你來說都沒有什麼好怕的了。
曾經對他說過這樣的話的少女。
一直堅信著自己的思想觀念,並一直踐行著自己的行事準則的少女。
而在此刻的方澤眼裡,她就是那樣一個無所不能,所以無所畏懼的人。跟在她的身後,就好像穿上了精鋼鑄就的盔甲,無論面對怎樣鋒利的刀劍也再也沒有什麼可怕了一般……
這樣想的自己,還真像個柔弱嬌氣的公主呢。
而她……
她一定就是我的騎士吧。
是的。她是我的騎士,唯一一個願意陪伴在落魄悲哀的公主身邊的,不苟言笑,卻又完美颯爽的騎士。
能夠被這樣的她珍視保護……
昏暗的視野裡,一手抓住他的小臂,一手舉著手機左右照耀著樓梯間裡的每一個角落,彷彿在揮舞著震懾黑暗中掠食者的火把。方澤注視著少女緩緩起伏的梨花短捲髮,嘴角莫名地噙起一抹溫柔的笑意。
真是太好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