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嵐的華龍舟走到東渡口，已經聽不到朱雀大橋那邊的喧鬧聲。只有兩岸圍觀的姑娘們在嚷著要他親自拋恩禮。
弘嵐對那些叫喊聲充耳不聞，站在船頭享受著許久未見的宮外風景和不被打擾的輕松感。
但這小小的愜意被打斷了。河流下游飄上來的兩點燈光進入了他的視野。
兩個玉蘭花形狀的水燈逆流而上，飄到華龍船下方。
弘嵐覺得有些蹊蹺，回頭對一名侍從說道。
“撈上來。”
侍從立刻遵命將兩個水燈打撈上船。
弘嵐將水燈吹滅，反過來檢視，發現底盤上有上弦用的機關和螺旋水漿。
他的時間彷彿靜止了，凝視著水燈的雙眼中泛起微薄的光亮。
***
弘嵐轉過界石，撥開灌木叢裡擋路的長枝，步入一條小徑。
地面上每隔幾步就點著一個小小的玉蘭花燈，把他從月寧河邊引入幽徑之中。
弘嵐這時才發覺，這些玉蘭花燈的做工跟裝飾在華龍船上的船燈如出一轍。
昏暗當中似乎察覺不到時間的流動，直到他被一片小樹林擋住了去路，玉蘭花燈的引導到此為止。
弘嵐停下腳步的同時，小樹林當中響起一個聲音。
“沒想到殿下還記得這小東西，真是不勝感激。”
弘嵐眼皮微微動了動，輕輕哼了一聲。
“用不著感激，東西是記得，人已經忘了。”
***
二皇子華龍船上的燈光突然熄滅了大半，以為這是龍船將要返回的前兆，岸上圍觀的姑娘們再次騷動了起來。
苦等了好一會，船仍停在原地，方才走入船艙的二皇子也再次現身。
僅留下的幾盞船燈已經不足以讓她們看到二皇子面孔，但讓姑娘們驚喜的是，再次出現的二皇子開始親手扔恩禮。
本來已經快要熄火的期待再次被點燃，水中的打撈隊也如同得了號令一般分外積極起來。
可她們並不知道，那個時不時拋恩禮的只是穿了弘嵐衣服、模仿他動作的侍從，仍是那個不受她們待見的“可憐人”。
真正的二皇子早已經趁著熄燈的昏暗，乘著小船前往玉蘭花燈的出處了。
***
從小樹林的黑暗中現身，站在弘嵐面前的是他幼時的陪讀和玩伴——莫群青。
兩人幼時親密無間，自從弘嵐被弘輝關進幽寧宮，有將近十年未見。
然而，這次久違的相會沒有激起任何感動和懷念的氣氛。夜晚當中，兩人都看不清彼此的面孔，無法從表情上捕捉對方情緒。只有記憶中的感覺在告訴他們，對面的，就是曾經的那個人。
莫群青回話的聲音如同沒有喧囂的夜晚一樣安靜。
“殿下可以不記得我，但是不能不記得自己的願望。”
弘嵐聽到這回覆，冷笑了一聲。
“我是弘靈國二皇子，堂堂青嵐王，有什麼願望也用不著一個陌生人來提醒。”
他暗中咬了一下牙齒才能讓語調保持清冷。
塵封了許久的記憶和感情都已經被突然出現的這個人撕開，稍一不慎就會傾洩而出。
七歲那年的一個雨夜，他被兄長強行關進了偏僻的幽寧宮。五歲的雙胞胎弟妹跟三歲的幼弟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還拍著手要哥哥抱，只有他知道，一旦進了那個結界，就有可能再也出不來。
他試著用自己微弱的法力掙扎，可兄長的力量已經強大到完全不容他反抗。
陪著他讀書的莫群青伸出手想拉他，但是一股黑風將他們完全隔開。莫群青只能跟在弘輝的後面，一步一跌的追著他們到幽寧宮門口，眼睜睜的看著弘嵐跟其他三個皇子被投入結界。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兩個朝夕相處生活安逸的孩子不知所措。
弘嵐企圖穿過結界走出宮門，可他一撞到那無形的壁障，全身就如同被千把刀刃割過一般。
莫群青還算冷靜，在結界的外面一直安慰弘嵐，讓他不要亂動。他懇求弘輝，但對方充耳不聞拂袖而去。
弘嵐跟莫群青兩個孩子，就在被結界分割的幽寧宮門口淋了一夜的雨。
直到拂曉，雨漸漸停了，弘嵐的哭鬧也因無用和疲勞而停止了。
莫群青抹了抹臉上殘留的水，做出勾手指的樣子，對著弘嵐豎起右手的小指頭。
“殿下你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把你接出來的！不管過多少年，只要你還在裡面，我就不會放棄！”
沒有辦法碰觸結界，弘嵐只能以相同的動作舉起右手小指，隔著空氣跟莫群青做了個沒有任何信物的約定。
***
遺憾的是，在將近十年的時間裡，那幼稚的約定沒有任何付諸實踐的跡象。
時過境遷，弘嵐漸漸理解自己為何被關起來，也獲得了走出幽寧宮的力量。
他知道，那本來就是憑著一時之氣而發出的稚童之言，不能當真。一個尚書之子又有什麼能力改變一國皇帝跟儲君的決定？只不過，在最初不適應幽寧宮的那些日子裡，回想起莫群青堅決的臉孔和誓言，年幼的弘嵐獲得了某種期待和安慰。
他抱著一絲絲的期待，會有什麼因那個約定而改變。直到年月把這絲期待變成失落，對方的杳無音信把他對那個約定的信賴變成對謊言的痛恨……
在弘嵐第一次用御風之力保護自己走出弘輝的結界時，他切斷了所有他人會對自己施以援手的奢望，包括那個不曾被實現的約定。
自那以後，他本來可以忘記一切的失望和不切實際的期待，可眼前這個毫無預兆出現的人卻硬生生的再次將他拋掉的感情重新拉了回來。
莫群青似乎從夜風的波動中感受到了弘嵐不安穩的情緒，他沉下氣息，鼓起力氣朝著弘嵐邁了一大步。
“我沒有辯解之辭。只是想告訴殿下，一切都已經準備妥當了，只要殿下點頭，立刻就可以永遠離開禁錮你的地方。”
“！”
弘嵐心中似有冷風一冰，他預感到莫群青給他帶來的東西巨大到超乎自己的想象。
莫群青又走近一步，將手中握著的一塊金屬薄牌子塞到弘嵐手中。
“聖蓮國的高階住民憑證。我記得你小的時候特別喜歡聽大江南北的風景，尤其喜歡常年綠色、陽光溫暖、鮮花盛開的地方。沒有比聖蓮國更合適的了。一切都已經準備妥當，只要拿著這個進入聖蓮國，你就可以改換身份，在那裡過你想要的自由生活。”
“……”
弘嵐呆呆的佇立了半晌。回過神時，他喉嚨中已經漏出數聲咯咯的冷笑。
“……我喜歡溫暖、有陽光、鮮花盛開的地方？真可笑。黑暗、陰冷、鬼魂亂舞之處才是最讓我舒服的。你到底是哪裡來的底氣敢這麼錯判我的興趣？”
冷笑的同時，弘嵐毫不猶豫的甩掉了莫群青拉著他手腕的手。
莫群青眉頭緊皺，後退了小半步。
“我知道，突然這麼說殿下會無法接受，但是殿下請記得，如果您需要，隨時可以遠離皇家和詛咒的牢籠，永遠。”
“我弘家的詛咒自有我弘家人解決，不勞外人費心。”
“還有一件事。”面對弘嵐比寒冬還冷冽的語調，莫群青沒有退縮的意思，更加堅定了口氣繼續道，“如果您不打算立刻離開皇宮，就一定要多加留心。重臣們打算廢除太子，擁立殿下。”
“……”
弘嵐的雙目在黑暗中泛出幽光，易儲的風聲早已傳入他的耳中，莫群青的通報終於將這一事件坐實了。
“他們要我以幼時舊交的身份來接近殿下，試探您的心思。殿下如果有奪位之心，我會助殿下一臂之力。但是，捲入朝廷陰謀相當於進入一張他人編織的大網，更加難以脫身。我不認為在群臣陰險的心思中接受萬人朝拜是殿下想要的。”
“……”
弘嵐思索了片刻，將眼睛眯成兩條縫隙，嘴角浮起冰霜樣的微笑。
“現在說這些有用嗎？他們把我算進去的時候，我就已經被卷進去了。打算碰我跟那個皇太子，這幫人真是好膽量。”
弘嵐轉過頭，在幽暗中正視莫群青的雙眼。
“好啊，你把那些人的名字一個個的告訴我，直接把那張網撕掉就一切都乾淨了。”
***
祭典結束，回到合辰宮的香玉院已將近三更。沁靈一頭倒在床上不願再起身，抱住被子的時候，新得到的珠串從手腕處傳來壓力，從沒有佩戴過首飾的沁靈根本意識不到睡覺時要把它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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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仰面躺著，將手腕舉到眼前，看著油燈下映著溫暖光澤的小葫蘆，喃喃自語。
“謝禮……上次收到禮物是什麼時候了……？我今年的生日，爺爺還沒去世……好像，還沒有收到過爺爺以外的人送的東西……”
忽地，一片影子閃過床邊，沁靈側頭看去，泛著紫色光芒的女鬼在空中轉了個圈，坐到她的床邊。
“紫雲？怎麼了……擔心我？為什麼？”
女鬼表情嚴肅，闡述了一番自己的來由。
“噗！”沁靈聽了禁不住噴笑，“每逢佳期必撩妹，我怎麼沒聽說過，也是套路嗎？弘輝做他皇太子的事，沒有來找我啊。”
“這個手鍊？是他給的，不過……”
話說到一半，紫雲突然起身，重新浮了起來。
“怎麼了？”
紫雲看了看窗外，只表示想起有急事，匆匆道了個別就消失在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