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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苦橙花

當一樓傳來動靜的時候,尚軼知道,自己等著的人來了。

很難想象在犯罪率持續走低的第九區,還會有人這樣膽大妄為地連續一週每天都闖入他的家中翻箱倒櫃。尚軼知道處理這件事最好的選擇當然是報警,但奇怪的地方在於,對方只是留下了一片狼藉的屋子,卻什麼都沒有偷走。

這讓尚軼打消了報警的念頭,他想見見那是個什麼樣的人,最好連對方的目的也完全弄清。

隨著房門細微的“吱呀”聲,尚軼收起了手中的書,順手拿起了一把信封刀,朝著樓下走去。被陽光照亮了大半的客廳看上去空無一人,尚軼放輕了步子踩在地毯上,目光掃過了陰影之中的角落。

下一秒,一個影子就飛快地出現在了他的身後。尚軼下意識地抬手,手中的刀子已經抵在了對方的腹部。然而即便是這樣,他還是不由得輕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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輸了。

抵在他喉嚨上的冰冷觸感,顯然是一把槍的槍口。

清淡的苦橙花香氣在空氣之中如同若有若無的煙霧,握著槍的人開口,聲音溫軟地落在他耳邊:“尚先生,初次見面。”

和尚軼想象中粗魯的闖入者不同,站在他身後的人顯然是一位言辭得體的女性。她與尚軼相接觸的皮膚溫暖而細膩,他沉默了半秒,鬆手任由那把信封刀落到地上:“初次見面。”

“我嚇到你了嗎?抱歉,我只是來找東西的,”她笑了起來,言語溫柔,槍口卻危險地磨蹭著尚軼的喉結,“但既然您在這裡的話,我們不如來做一筆交易吧。”

被槍指著的人沒有什麼談條件的餘地,尚軼垂下了眼:“這不是交易。”

“議會的治療師們都會使用一種叫做‘墨菲斯’的系統,你也不例外,不是嗎?”忽略了尚軼的抗議,女人自顧自地往下說著,“治療師都要給患者留檔,所以你還留著秦彥的錄影,讓我看看那個錄影,我會用情報和你交換。”

幾乎沒有做更多的思考,尚軼就搖頭拒絕了她。

在所有的國家最終達成協議,建立一個統一的議會之後,整個世界的一切領域都得到了飛速的發展。大小的疾病傷殘都已經可以透過科技與機械完全治癒,唯獨人類的心理,仍然是發達的醫學也無法企及的領域。沒有藥物可以治癒悲傷和瘋狂,這世上的極少數人,仍然在被自己內心的陰影所折磨。為了應對這樣的現狀,議會培養了一批兼具心理諮詢師和精神病醫生職能的治療師,他們散佈在議會管轄之下的每一處角落,為飽受折磨的人提供幫助。

而墨菲斯系統,則是現代科技所帶來的奇蹟。

每個人都有自己最為深切的願望,只是就連他們自己,或許也不清楚那個願望究竟是什麼。而這套以睡夢之神命名的系統,卻可以探尋人心底無人知曉過的角落。它會以光怪陸離的夢境來呈現一個人心底最深的願望,而治療師們則會讀取這樣的夢境,獲知他們最渴盼的願望,協助自己對患者的病情做出診斷。

尚軼不知道這位用槍指著自己的女人要墨菲斯系統的錄影做什麼,但他知道他不能將這份錄影給她。

更何況她索要的錄影的主人是秦彥,那是尚軼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也是公認的,最有可能成為下一任議會首席的年輕政客。

槍支上膛的聲音清晰地響起,然而還沒等女人說出更多威脅的話語,尚軼口袋裡的通訊器就突兀地響了起來。

雖然輕聲嘆了口氣,但女人沒有做出什麼其它表示,於是尚軼伸手接起了電話。

“教授,”他的語氣平靜,就好像此時的他沒有被一把槍抵住喉嚨一般,“什麼事?”

“現在立馬到我這兒,我有東西要交給你。”沙啞蒼老的聲音帶著某種尚軼並不熟悉的情緒,“越快越好。”

“知道了。”

話筒那頭的人顯然並不在意尚軼的回答,對方匆忙結束通話電話的舉動讓尚軼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將通訊器放回衣兜,尚軼覺得自己必須儘快處理掉眼下的困境了。他攤手擺出了一副不帶任何惡意的樣子:“我不會報警,你可以離開這裡。”

“可我還什麼都沒拿到呢。”女人將手裡的槍口向前送了送,提醒尚軼他現在的處境,“你不怕我開槍嗎?”

“你從我這裡什麼都得不到,小姐,你也不會殺我。”

“為什麼這麼確定?”

“你的心跳變快了,”尚軼探手握住了女人抵著自己喉嚨的槍,“但你不是會因為殺人而興奮的人。”

女人沉默了片刻,然後又一次笑了起來,她收起了槍,邁步走到了尚軼的面前。那是有著一張美豔臉龐的高挑女人,眉眼分明的輪廓讓人只要看上一眼,就再也忘不了她的樣子。便於行動的皮衣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材,她明亮的黑眼睛裡有著狡黠的笑意:“你說對了大多數的事情,治療師先生,但有一點是你不知道的,你一定會再來找我。”

尚軼只覺得眼前一花,有什麼柔軟的東西在他唇上一觸即逝,苦橙花的香氣如薄霧一般籠罩了他。

“尚紀很像你,但你要比他有趣得多。”

聽到那個名字的時候,尚軼一直平靜得有些冷淡的表情終於有了裂痕,他愣了半秒,然後皺緊了眉向前一步想要追問,然而對方已經飛快地從敞開的窗戶跳出了屋子。一張薄薄的名片被留在了他的桌上,名片上的名字是“林舟”,在名字之下,尚軼看到了一串電話號碼,以及一個地址。

地址指向了黑街,一家名叫“耀光”的酒吧。

沉默了片刻,尚軼收好了名片,抓起椅背上的外套,朝著門外走去。

第九區的交通狀況一如既往地通暢,尚軼在膠囊計程車上盯著那張簡單的名片看了很久,腦海裡卻在想著與名片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不久之前的那個電話來自於尚軼的導師齊正山,他沒有聽過自己的教授以這樣緊張的語調說話,很顯然,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機翼纖薄的飛行器掠過軌道之外,金屬的外殼反射出刺眼的日光。不一會兒,通訊器傳來叮咚的聲響,顯示目的地已經到達。

尚軼快步下車,朝著不遠處那棟外觀樸素的建築走去,他伸手想要敲門,然而在他的手搭上去的那一刻,房門就緩慢地自己開啟了。

血腥的氣息讓人心頭一緊,尚軼拿出了通訊器,一邊朝著客廳走去,一邊撥出了報警電話。

轉過拐角,尚軼猛地停住了腳步。

白髮蒼蒼的老人仰面倚在沙發上,即便是尚軼這樣的外行人,也能夠一眼看出他額頭上的槍傷絕對是致命的。圍繞著槍眼,火藥的熱度將皮膚爆開,張牙舞爪的傷痕邊緣發黑,焦糊綻開的血肉讓屍體的面容顯得格外猙獰。

那些大片大片滲入沙發布料的血跡甚至還沒有凝固,鮮豔的紅如同盛放的玫瑰。這是尚軼第一次見到剛剛死去的人,齊正山的皮膚還沒有呈現出死寂的灰白,可他空洞的眼神,已經昭示了他的死亡。他徒勞無功地睜大了眼,然而世界留給他的最後影像,卻只是一片空蕩蕩的天花板。

濃重的血腥氣和火藥的味道湧進了尚軼的鼻腔,他覺得反胃,然而就在這時,電子音響了幾聲,訊號那頭傳來了接線員機械的女聲:“您好,有什麼可以幫您的嗎?”

“這裡是第九區外山街406號,有人受傷,目測已經死亡,”尚軼向後退去,他不知道兇手是不是還在屋子裡,也不知道自己的舉動是不是會破壞現場,“請儘快派人來處理。”

“您所說的案件已經被記錄,十分鐘之內會有警方趕到,請您保持通訊暢通。”

有人殺了齊正山,尚軼不覺得這位一向和善的教授會與誰結仇,但屍體卻在訴說著切實的死亡。

這樣想著,尚軼只覺得自己的肩頭撞到了什麼櫃子上的東西,他伸手,正好接到了那本厚實的筆記本。深藍色的書皮看起來很眼熟,尚軼愣了愣,然後想起這是教授留給他的資料最常用的書皮。不久之前教授留給他的最後幾句話裡,似乎也提到了要交給他什麼東西。思索了片刻,尚軼開啟了那本筆記本,然而裡面第一頁的文字,就讓尚軼倒吸了一口涼氣。

“議會不值得信任,我們所創造的東西,與我們所被允諾的東西截然不同。”

在這行字之下,是一個年份,尚軼反覆確認了幾遍,才確信自己沒有看錯任何東西。

2172年,對於尚軼而言,那是個再特殊不過的時間點。

“尚餘光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混蛋,那場火災就是他所作所為的報應,但就算是死,他的罪也不可能被償清。”

尚軼幾乎沒有從齊正山口中聽到過有關於自己的父親尚餘光的事情,但他很清楚地記得,齊正山曾經是父親的摯友。他知道“那場火災”指的是什麼,這是一句極其惡毒的詛咒,尚軼不知道齊正山為什麼會寫下這樣的話。

十二年前發生了什麼,這是尚軼一直想知道的事情,而齊正山又為什麼要將一本寫著這樣話語的筆記本留給他?

尚軼覺得自己必須得知道的事情忽然多了起來,一個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再尋找的人,忽然浮現在了他的腦海之中。

取出了那張薄薄的名片,尚軼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撥通了那串電話。

不久之前才聽過的熟悉聲音在耳邊響起,名叫林舟的女人開口,聲音裡盈滿了笑意:“你好,尚先生,有什麼我能幫到你的嗎?”

“我接受那筆交易,明天到我這裡來看錄影,”尚軼頓了頓,“作為交換,我要知道有關於我弟弟尚紀的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