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為數不多殘留下來的童年記憶之中，尚軼還記得自己曾經到過醫院，不過那個病人並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母親。
在他童年的時候，醫院就已經是只收容精神病人的場所了，不過那時的醫院遠遠沒有現在這麼環境優雅，只要置身在這裡，他就會恍惚之間覺得自己來到了一座巨大的監獄。不過那時的他對這裡還沒有多少反感，畢竟每一次他的母親來過這裡之後，都會短暫地有所好轉。在尚軼記憶之中溫柔的母親幾乎都有著醫院作為背景，她會在看到尚軼之後露出短暫的笑容，然後將他摟到懷裡，不停地說著對不起。當然，在他的記憶之中還有另一個側面，每當這個時候，尚紀總是遠遠地站在醫院的那個巨大的人工湖旁，抬頭注視著飛向遠處的水鳥。
在對醫院有了更多的瞭解之後，成年之後的尚軼才意識到那時他的母親到這裡來是接受物理治療，在這套療法之中，也就包含著許多人都有所耳聞的電療。在舊時代的時候，這一套物理治療就已經全部在麻醉的狀態之下進行了，病人不會因為這個療法而感到痛苦，但在療法結束之後，他們還是會產生短暫的記憶缺失，痙攣，或者嘔吐的情況。尚軼母親的溫柔不過只是這種療法帶來的短暫幻覺而已，大多數情況之下，真正的她都是一個沉浸在自己的瘋狂和怨恨之中的女人。
這份溫柔也向來只夠分給尚軼，至於沒有得到機會離開家庭的尚紀而言，親人與血脈所代表的就只是冰冷與殘酷而已。
在尚紀死後，尚軼才開始漸漸試圖去追溯自己的這位血親究竟為什麼會變成現在的樣子，理論上來說每一個有人格缺陷的人都有著悲慘黑暗的過往，至少他一直相信如果有機會的話，每個人原本都能以正常的方式成長和生活。只是這世上總是存在著最為極端的情況，而這些極端的環境造就了瘋狂和病態。他已經沒有機會再拯救尚紀了，不過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等待被治癒的病人。
這些天裡，鬱明的好轉是尚軼能夠清楚看到的。
尚軼來到醫院的時候，早晨的娛樂時間才剛剛結束，一個年輕的女病人似乎剛剛與鬱明有了一段愉快的交談，在回到病房之前，她將早餐留下的一個蘋果給了他。瘦弱蒼白的年輕人在自己的座位上注視著那個蘋果沉思了許久，直到尚軼靠近的時候，他才猛地回過神來，將蘋果收進了衣兜裡。圓潤的果實將他的口袋撐得鼓鼓囊囊，尚軼笑了笑，在他的座椅對面坐了下來：“她是個漂亮的女孩。”
“她不該待在這樣的地方，”鬱明勉強看了看尚軼的眼睛，又低下頭，盯著桌角一處掉落的漆痕，“她應該有更好的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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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這裡的時候她是一個重度的抑鬱症患者，如果不是醫院，她可能會死，死於自己的絕望，”尚軼覺得這是鬱明對醫院的牴觸，“你希望這種事發生嗎？”
“她有權利選擇絕望，這個世界如果只有快樂就太蒼白了，”鬱明在這一瞬的眼神不像是他自己，倒像是那個以自己的方式活得輕鬆愉快的畫家寧緒了，不過下一秒，他又變回了那個怯懦內向的年輕人，“不過她也不該死去……死亡是這個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沒有人應該死。”
果然，這世上的大都數人還是正常的，像寧緒那樣自得其樂的傢伙終究是少數之中的少數。
鬱明每天要服用的藥物裡都含有一定量的鎮靜劑，只有這樣，醫院的人才能放心地讓他短暫地離開隔離病房，在大廳和花園之中得到一點自由的時間。這樣的做法是尚軼簽字同意的，現在議會仍然將鬱明當做是一個具有暴力傾向的罪犯，如果想要為他謀求一點必要的生活保障，那麼尚軼就必須提供讓別人能夠安心一些的“強制措施”。服用了藥物之後，鬱明看上去不僅僅只是情緒平穩那麼簡單，他坐在那裡的時候，神情已經近乎淡漠了。尚軼覺得比起莫奕白來說，倒是服用了過量鎮定劑的鬱明更像是一個被人工製造出來的機器人。
這樣的結果並不是尚軼想要見到的，不過比起直接把鬱明交到醫院手裡，他現在的情況還是要好上不少。
“我想要一臺電腦，但這裡的人告訴我，我不可以使用任何能夠與外界聯絡的東西，”在尚軼短暫的沉默之中，鬱明垂著頭繼續開口，“我不會做什麼危險的事情，之前害得你受傷……是我不好。”
“這裡有圖書館和齊全的娛樂設施，你應該試試脫離網路，去和人聊天交際，”尚軼知道鬱明是個離開了電腦就會不適的人，但如果想要緩解他的社交障礙，總是讓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顯然是不行的，“我知道過去的你為什麼要將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網路上，但在網路上你尋覓不到的東西，在和別人的交談之中，你或許能夠找到。”
“我尋覓不到的東西嗎……”鬱明的目光又落到了那個鮮紅的蘋果之上，“其實，我原本已經接近我想要找到的東西了。”
尚軼一時之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他還記得鬱明原本想要從網路之中尋找些什麼。鬱明想要找到死去的父親遺留下來的一點痕跡，以此來找回些許與逝者的接觸，他記得鬱明這樣的嘗試是失敗的，當然，這種嘗試也肯定要失敗，畢竟死去的人就是死去了，不會再有任何東西繼續留存於世。
那麼鬱明所指的，他已經接近了自己想找到的東西，到底是在說什麼？
看著尚軼疑惑的神情，在沒有人注意到這邊的情況之下，鬱明裝作無意地輕聲補上了一句：“去看看我交給你的東西吧，醫生，有的東西很難在事物的表面尋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