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每到一年初雪時節，她都會下意識地在自己的對面桌上多擺一個白玉仙樽，滿上溫好的清酒。年年如此，連她自己都習慣得差點以為自己生來便該這樣做。
有些事，不是想忘就能如願忘得一乾二淨的——
故人已去經年，幾時月圓月缺。舊處已備好了薄酒，卻再無換盞之人。
他是愛酒的，一直都是——
她不喜歡，是因為多飲即醉，迷了眼亂了心，就會做出許多醜事來。可是他喜歡，從一見面她就發現了，這個人——嗜酒如命。
可是這個整日酒不離身的中年男人，渾身上下卻找不到一絲一毫的酒臭味，手指尖都乾淨細嫩地不像是一個常年習武持兵的江湖人。
那一年，她才不過十四歲。
那一年，父親驟然離世，本就對她厭惡至極的大娘便將她和母親一起趕了出來。
那一年，這個陌生男人毫無徵兆地闖入了她的生活。
“小姑娘，這附近可有酒館嗎？”
初遇時，這個男人衣衫襤褸，連腳下穿著的皂靴都已經破了幾個洞，一副蓬頭垢面的邋遢模樣讓她不由起了厭惡之心，語氣也很是不客氣：“往前頭走就是了！”
“哦，謝謝你啊小姑娘——”
她胡亂應了一聲，轉身便打算趕緊逃離這個奇怪的男人，卻因為男人的下一句話不得不停住了腳步——
“小姑娘，我瞧你心善，不如替我領個路可好？”
她深深皺起了眉，這個人怎麼還這麼厚臉皮呢？一個不修邊幅的大男人，竟然要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孩幫忙引路，難保不是別有居心！
“不用了，我很忙！”如果當時有面鏡子的話，她一定會驚詫地發現一向溫婉的自己竟然會露出這樣嫌厭的表情來。
正欲離開時，一隻手卻重重地將她拉了回來。與此同時，周圍突然間響起了劃破空中的暗器聲和一些人的呼喝。
“他只有一個人，別讓他給跑了！”
“取下封白首級者，可賞黃金千兩！”
被慣性拉扯下的她毫無準備地直直撞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出乎意料的是並沒有什麼難堪的味道，恰恰相反，鼻端充盈著的都是滿滿的薄荷香氣，還有雄厚陽剛的男子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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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氣息……她不禁為自己腦海中突然蹦出來的這個詞羞紅了臉頰。
“別怕！”耳邊傳來了男人的聲音，低聲卻溫柔得令人心醉。“閉上眼，心裡默數十個數，一切就都會結束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
感覺到男子厚實的手掌在自己的頭頂摩挲了幾下，然後便瞬間從身邊消失了。她緊緊閉著眼，耳畔刀劍相碰之聲不絕於耳。
她卻置若罔聞般，心中暗暗念道——
“一……”
“二……”
“三……”
“……九，十！”
幾乎是在數完數的同時，耳邊的所有嘈雜全都消失了，空氣中微微瀰漫著一股腥甜的味道，令她開始有點反胃。
“小姑娘，睜眼吧！”男人的聲音再次響起，只不過這一次平添了一分笑意。
她搖頭：“我不敢——”
“沒事的，已經結束了，一切都……”
“我怕見血！”她急促地打斷了男人的話，將自己往裡縮了一縮，似乎這麼做可以讓她更有安全感。“我知道，你把他們全都殺了！剛剛我雖然看不見，但能猜得出來。現在一定是滿地血汙，可怕的很，我害怕看見死人，我不要看！”
那男人似乎沒想到她會這麼說，愣了一愣才朗笑道：“原來如此！這有何難，我一併收拾掉便是了！”
身邊又是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不過半柱香時間，聲音再一次響起：“現在睜眼吧，我保證不會嚇到你了！”
“真的？”她依舊是持以完全不放心的態度。小心翼翼地一點點睜開眼——
眼前卻是整潔得彷彿方才那種事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的場面，連一絲血跡都找不到。
面前的這個男人，卻柔柔衝著她笑著。
“現在呢小姑娘，你可以給我領路了嗎？”
萬福樓上，男人叫了兩壺瓊花釀和幾碟下酒小菜以及一盤醬牛肉，也不管旁邊的她，自顧自地吃喝了起來。
忍了半天，她還是小小聲地問了一句：“那個……今天碰到的那些人……”
“沒什麼大不了的，一群臨時拼湊的烏合之眾罷了！”男人在說話的同時也完全沒閒著，不時舉起酒杯小酌幾口，還不忘隨口吐槽這杯子的廉價質感以及自己喜歡的是白玉樽而不是青銅斛因為青銅會容易破壞口感之類的。
“你——到底是什麼人？”這話一問出口，她立馬就後悔了。母親常說，與人交惡讓三分，世間散事避三分，有些不該她管的事就不要管。
“這個嘛——”男人突然嘿嘿笑了出來，“我只不過是一個江湖人而已，接觸的多了，難免會得罪一兩個，方才的這些人不過是萬分之一罷了！”
這語氣聽上去似乎還挺驕傲？
“你欠了他們多少錢，他們竟如此窮兇極惡地追著你？”她忍不住生起了氣。“你被追殺也就罷了，還莫名其妙連累了我差點送命，難道對此一點愧疚之心都沒有嗎？”
男人強忍著笑開口道：“小姑娘，江湖中人的恩怨，可沒你想象得那麼簡單呢——”卻漸漸泯了唇邊的輕笑，“小姑娘，你可曾聽過青蟾門？”
青蟾門？不就是近幾年在江湖中臭名昭著的新興門派嗎？她雖一向不喜打聽江湖中事，卻也或多或少聽過青蟾門的好色之名，更勝所謂的採花大盜。
“那些人是……”她驀然明白了過來。
“真聰明！”男人讚許地點了點頭，“現在你明白了？這些人的確是衝我來的，但如果我轉身隻身逃走，豈不是置你於險境之中？小姑娘，我好歹也算救了你一命，你該好好感謝我才是！”
聽著這男人洋洋得意的語氣，她癟了癟嘴，指著滿桌的狼藉：“要不……這算我請你的？”
“你說的，別反悔啊！”男人頓時眉開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