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克。
這個名字, 長長地停留在了小愛的腦海之中。
此時此刻, 她的記憶就像一條長河, 無數的片段忽然隨著川流不息的水流擁進腦海裡。
英克φz60141127。
住在幼兒庇護所對面的小男孩。
曾經和他一起讀書的小男孩。
送給她《堂吉訶德》的小男孩。
為什麼之前一直沒有想起來呢？
明明是同樣的名字, 明明是相似的相貌, 明明他們擁有同樣特別的眼睛，明明他們都擁有貓科動物的氣質。
可是為什麼呢, 明明已經有這麼多共同之處擺在眼前, 答案近在咫尺，她卻一點兒都沒有發現這些現在想來並不難注意到的地方。
在此之前, 小愛從來沒有想到過, 自己還會再度和那個小男孩相遇。在她離開貝夫人的幼兒庇護所之後, 他們早已身處不同的世界, 英克所在的地方，是她望不盡、抵達不了的宇宙群星。
大概正是因為從來想過再度相遇，她才會忽視掉這些擺在眼前的線索, 有時候，就連往這個方向猜測似乎都是一種不自量力的異想天開。
是過於現實和理性化的念頭矇蔽了她的視線, 讓她忽略了那些在她看來機率過小的可能性。
小愛完全沒有料到，那個小男孩居然真的一直記得她，還會以這種方式出現在她身邊。
小愛心裡百味交雜。
她很難形容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畢竟是一個不熟悉的男人偽裝成機器人待在她家裡, 要說是喜悅也不盡然。
小愛後怕、震驚，心情複雜，但是這麼久以來，她也從最開始的不適應, 到後面真的與英克培養出了感情，發覺如今英克真的表露身份並且離開了，小愛悵然若失，連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算是什麼樣的想法。
英克走了以後，公寓裡感覺空蕩蕩的。
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模樣，好像什麼都不曾改變過一樣，只有f037、m039和她。
她對英克隱瞞身份待在自己家裡這件事，是有些生氣的，可是過去這一年多發生的事，就像做了一場漫長的幻夢。
小愛想了想，決定還是到對面商業中心的獸身咖啡館去看一眼。
這是小愛出門最忐忑的一次。
而當她抵達商業中心的時候，昔日的獸身咖啡館已經掛上了“歇業”的牌子，旁邊的牆上還貼著“轉讓”的通告。咖啡館裡面空無一人，透過透明玻璃，可以看到裡面的桌椅擺設如常，只是從機器人員工到顧客，都已經沒有了。
有幾個男男女女正好也成群從這裡路過，看到獸身咖啡館沒有開門，好像都很是吃驚失望——
“怎麼突然就歇業了？！我本來還想吃這裡的輕奶油蛋糕的……”
“昨天也沒有開門，我本來昨天就想來的。”
“該不會以後都不開了吧，好可惜，這家的咖啡豆是這附近最好的，價格也很合理。”
“你們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小愛聽到他們的對話，自己的心也逐漸往下沉。
她很清楚，英克恐怕以後都不會再回到這裡來了。
小愛轉過身往公寓的方向回程，在回去的路上，她的步伐好像比以往來得沉重，每一步都沉甸甸的。
小愛回到公寓裡，重新拿起那個信封。
她仔細在信封裡摸了摸，果然摸到了兩張星際航行的飛船船票，目的地並不是z星，而是冰雪星。
她一直夢想要去的，冰雪星。
英克買的是速度最快的飛船，可以大大縮短星際航行的時間，讓她不必在飛船上度過漫長的航行時間，但相應的，這種船票也價值不菲，而且英克買的還是最好的頭等艙套間。
兩張船票，一來一回，正好往返。
想到這兩張星際船票背後的金錢價值，小愛握著飛船票的指尖，就忍不住手抖。
而她同時也有些不知所措。
英克居然還記得，她想要到冰雪星去。
小愛抿了抿發乾的嘴唇，這麼短暫的時間內，她的腦海中還是一團亂麻，著實有些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孤身赴約，到冰雪星去見英克。
而就在她發呆的時候，門口忽然傳來了開門的聲音。
是f037和m039的動靜。
小愛一驚，連忙手忙腳亂地將英克的信和船票全部都收了起來，父母型機器人的系統對安全隱患是很敏感的，如果讓他們知道英克不是機器人的話，f037和m039絕對會毫不猶豫地報警。
小愛現在倒是沒有那麼決絕地想要通知警方，她還要想一想，也許她應該去冰雪星聽一聽英克的理由。
可是想到要去冰雪星，見到一個不再是機器人的英克，小愛內心好像還沒有做好準備，尚且拿不定主意。
而這時，只聽f037在門口道：“小愛？你在家裡了嗎？”
平時的話，只要f037和m039回來，小愛都會歡快地出去看他們的，即使沒有到門口，至少也會打聲招呼。
小愛連忙回應道：“嗯！我已經在房間裡了！”
而這時，小愛混亂的腦袋，才又後知後覺地想到，現在她還必須得想一個合適的理由，向f037和m039說明英克的去向才行。
果不其然，m039很快發現了這個時間本應在家裡的英克，並沒有出現在公寓內。
她奇怪地詢問道：“英克呢？”
“他……”
小愛慌亂地想要回答m039，但她本來就不是一個善於說謊的人，想到的各種藉口都聚集在嘴邊，卻一個都說不出口。
小愛用她那雙眼溜溜的眼睛茫然、心虛又驚慌失措地看著m039，她頭頂的狐狸耳朵動來動去的，這些都洩露了她的無措的心情。
m039熟悉小愛各種各樣的神態，她人造的眼眸閃爍了一下，然後眼底的迷茫很快消失了，變得平靜下來。
m039依然溫柔地微笑著看小愛，道：“沒有關係。那麼，今晚由我來做飯吧，正好冰箱裡還有我擅長的菜。”
說著，m039就扭身進了廚房。
約莫一個小時後，小愛坐在餐桌邊吃飯，而f037和m039則守護在她身邊。
小愛嘴裡吃著東西，可是胃口卻像是一般，整個人魂不守舍的。
就在吃飯前的片刻，英克的名字也從家庭機器人的目錄裡消失了，連同所有的資料記錄一起，就像是這個機器人從未在這裡存在過一般。
m039似乎是猶豫過一小會兒，然後，她將聲音放得很柔和，問道：“小愛，你是和英克吵架了嗎？”
小愛不清楚該怎麼接m039這樣的問話，一時無言。
她停住了吃飯的筷子，欲言又止。
m039看著小愛的樣子，擔心地緩聲道：“我雖然是機器人母親，和f037只是搭檔，並不算是真正的夫妻，談不上有什麼經驗，但是我的資料庫中也有應對試管獸人子女尋求戀愛建議時的程式，在我成為你的母親以來，這還是第一次用上。”
m039道：“男女之間談戀愛，隨著關係的逐漸親密、彼此理解的逐漸增進，摩擦是不可避免會有的。尤其是彼此印象最為美好的熱戀期漸漸過去以後，矛盾衝突會變得更加容易展現。但是，如果彼此是合適的人，透過適應和磨合，就能漸漸克服這些阻礙，反而能夠建立更成熟的關係。
“英克是男朋友型機器人，他學習和適應你的能力，甚至會比普通獸人還要來得更強，速度也會很快。我不太清楚英克是做了什麼惹你發火的事，將你惹惱到這個地步，但是如果就這樣將他從家庭系統中登出的話，你日後如果冷靜下來，或許會後悔也說不定。”
“……”
小愛不知道該怎麼接m039的話。
m039顯然是認為，她是和英克吵架了，英克才會忽然消失不見，並且被登出了機器人身份。
這樣的事情，的確在機器人男友或機器人女友身上屢見不鮮。
機器人是沒有拒絕的可能性的，他們和獸人戀人之間的關係從一開始就不對等。機器人沒有選擇權，因此無論是單方面的分手還是被遺棄，他們都只會微笑著接受。
m039想了想，還是有些在意，她擔憂地說道：“還有一些想法，可能僅僅是我作為一個機器人的私心。”
她道：“我們機器人的壽命其實並不長，雖然外表不會有明顯的變化，但是內部一直在變得老舊、生鏽，以現在的科技發展速度，更是用不了幾年就跟不上時代了，成為邊緣化的老式機器人。
“如果可以的話，我們都會想要盡力履行自己的職責，陪伴在你身邊更長時間。
“英克是為你而塑造出來的男朋友型機器人，可能你當初將他設計成這樣，並不是出於你個人的喜好，而僅僅是為了實用，但是在他的世界裡，這個世界上沒有比你更重要的人。”
m039說到這裡，長長地停頓了一下。
她疑惑地看著小愛：“小愛，我看著你長大，知道你念情、善良又很努力，不是會輕易捨棄家人的人。更何況英克救過你，你們直到前幾天關係都很好，為什麼會突然這樣做？”
m039歪了歪頭。
在她的邏輯程序裡，英克會消失在家庭系統中，只有可能是被小愛登出了。但是考慮到小愛的性格，這又不符合她的行事規律。
這樣的事情已經超出了m039的邏輯運算能力，她的反應開始有些奇怪，因為呆滯的時間比較長，看上去似乎很茫然。
f037和英克相處的時間不長，並沒有那麼親密，但是今日，他也難得的展露了一絲不安。
他關切地問道：“小愛，你和英克之間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可以告訴我們嗎？我們是你的父母型機器人，如果你有什麼困擾的話，都可以和我們商量。”
面對父母的追問，小愛實在不知該如何解釋，只得彆扭地搖了搖頭，然後迴避問題似的，埋頭扒飯。
小愛給人的感覺有些魂不守舍，f037和m039彼此對視了一眼，不知該不該繼續追問。
……
夜晚，小愛獨自一個人躺在房間裡，到了她應該睡覺的時間，卻還睡不著。
她將自己整個人連帶腦袋蒙在被子裡，將房間的燈調整到最愛的一檔，然後，她在這樣朦朧黯淡的環境中，將英克留下的那封信偷偷拿了出來，拿在指尖反覆地看。
英克到底是懷抱著怎樣的心情，在她的公寓裡住了將近一年的？他又是出於怎樣的情緒，寫下這封信，將所有的事情告訴她的？
小愛重新讀了好幾遍信，又將信紙放到最後，打量手上的那兩張船票，出神地看著。
這兩張船票，極有可能是她這輩子摸到過的最昂貴的東西了。
小愛又將那枚有“φ”家族姓氏花紋的徽章拿了出來，放在指尖轉來轉去地看。
隨著小愛的動作，徽章上流光轉過，上面的紋樣愈發清晰光明。
這枚徽章雅緻而古典，在這個什麼都能在光屏上實現的時代，這種能夠拿在手上、又不常見的事物，有種分外厚重的歷史感，彷彿很有氣質。
φ家族。
二十四個古老的姓氏家族之一。
小愛想到了英克為她做的那些事，又想到了自己家裡狹小的機器人休息室。
機器人休息室本來就只有幾個平方大小，堆滿了雜物，英克的充電倉更是只有他一個人差不多的大小，環境十分閉塞。
英克這個二十四家族、從小住在城堡裡的人，竟然就在這樣一個地方，一聲不吭地住了一年多，每天還能夠早起，然後極有風度地對她微笑。
小愛形容不出內心的感受。
正像他扮演斐先生那時，在咖啡館裡對她說的那樣，英克本人真的沒有她想象中那麼嬌氣。
——冰雪星。
英克約她見面的地方。
要去嗎？還是不去？
小愛再度輾轉難眠。
小愛將英克的信和徽章又小心翼翼地塞到了枕芯下面，仍然拿不定主意。
……
時間過得飛快。
從小愛那裡出發的時候，阿林十分專業地為英克選擇了速度最快的飛船，讓他可以免於長時間將精力耗費在星際飛船上的無聊，僅僅是幾天的功夫，英克就順利重返了z星。
z星對英克來說是他最熟悉的星球，那些不應該暴露在自己原本生活中的東西，他都中途就在飛船上處理掉了，在這個地方，他無疑只是個優秀、古典、風度翩翩的大少爺。
英克的舅舅和舅母，早早就在自家的飛船坪前等他了，對於英克的歸來，他們比任何人都要欣喜。
英克從容地走下飛船，笑著上前，與尤蘭和麗婭兩個人擁抱。
英克和他們貼了面，灰藍色的眼睛笑盈盈的。
他道：“我回來了，舅舅，舅媽，我很想念你們。”
麗婭夫人略顯嗔怪地道：“你嘴上說著想念，卻待在外面三年沒怎麼回來，就之前那麼一次，平時主動聯絡我們也很少。你別以為我們看不出來，你很多時候連郵件都是讓阿林代回的。”
英克對麗婭夫人行了個漫不經心的彎腰禮，笑道：“我很抱歉。不過這一次，我應該會在z星留不短的時間了。”
麗婭夫人對這個情況勉強滿意，沒有再挑剔。
而這時，英克又與他的舅舅尤蘭先生對上了目光。
尤蘭先生有著與英克比較相似的眼睛，據說這是因為英克的眼睛來自於他的母親，而尤蘭先生又與姐姐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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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尤蘭先生的眼神似乎更溫和、更內斂。
尤蘭先生關切地問英克道：“你這段時間在進行星級旅行，過得怎麼樣？在各個星球都還適應嗎？”
英克摘下帽子，對尤蘭先生微笑，道：“挺好的。我去了很遠的地方，見識到了以前沒有見識過的世界，還幸運遇到了出乎意料、但是我非常想見的人，這三年來我經歷的事情很新鮮，生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豐富，我想我學到了很多東西。”
尤蘭先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道：“那樣就好。不斷學習新的東西，這正是我們的人生中有趣的地方。”
英克頷首，像是贊同尤蘭先生的意見。
尤蘭又問道：“那你這次回到z星來，應該就不會再離開了吧？”
“不……”
英克與小愛還有冰雪星之約，因此尤蘭先生這麼問的時候，他立刻就遲疑了一下。
英克道：“我過段時間還必須要離開一陣子……不過這次不能算是旅遊了，離開的時間應該也不會太長，只是還有一些答案想要弄明白。”
英克說得很矜持，從他的眼神裡，能夠看得出英克好像對這件事情很看重，但他並不打算現在就詳細談論原因。
於是，尤蘭先生就不再追問，留給他一些儲存秘密的空間。
麗婭則早就迫不及待地道：“既然如此，我就去聯絡你的老師們了，你的繪畫課又可以上起來了，還有，最近我攢下了不少邀請函，你可以看看有沒有什麼你願意參加的……”
英克一直以來都有很多課程要上，以前是儘可能想讓他獲得最好的教育，而英克現在已經有了研究生學位，如今平時上的課，更多的是讓他陶冶情操，有比較優秀的品味。
實際上，因為從小就持續接受這樣的教育，英克本身也有了不小的造詣，像是繪畫或者音樂這樣的課程，他更多的是和老師一起討論，消磨些時光，而不僅僅是簡單地接受家庭教師的教導。
英克也是久違地回到他熟悉的生活當中，聽到“繪畫課”“老師”這樣好久沒有聽到的詞彙，他也微微愣了一下。
這對他來說實在將是無聊又沉悶的光陰，遠遠不如在那個小公寓裡假裝機器人欺負小愛來得開心，也不像是在黑星時那樣驚險刺激、有如鋼絲起舞。
他又開始思念小愛了。
好想早一刻再度見到她。
希望還能有重新見到她的一日。
可惜不管他現在的內心如何焦灼，也只能耐心地等待，沒有辦法左右小愛的決定。
良久，英克方才謙和地應了下來，彷彿什麼都沒想似的，對舅舅和舅母微笑，道：“好。”
英克和舅舅舅母簡單地聊過以後，便普通地往他們住的豪宅房子方向走。
在英克穿過花園時，不時有鶯鶯燕燕激動而嘈雜的細碎聲音傳入耳中。
他們在z星居住的房子不小，有著數量相當大的機器人，但是除了機器人以外，他們同樣還僱傭了不少像阿林那樣的獸人在這裡從事各種工作。
在這其中，其實有不少年輕女孩。
她們看到英克都很高興，也不知是不是提前來著附近守著的，她們不少人還頂著英克以前說過的白耳朵。
英克能夠感到許多期盼又熱烈的目光不斷落在他身上，好像是在祈願與他視線相接，好像是在期待地等待著他的回應。
在以前，對於英克來說，這差不多是習以為常的事，只覺得平淡而且無聊。
但是如今，他居然有點擔心了起來。
等到小愛到z星以後，如果讓她看到了這些，她會怎麼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