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處處燈紅，煙花迸裂在天空的聲音點燃氣氛，賦閒的小宮人挽著手趴在欄杆上看這與星辰爭光的煙火，臉上流露出無限嚮往。
無塵苑比較偏，這裡的清靜與太極殿的熱鬧成反比。夜涼如水，月寒如霜，苑裡的木樨正飄著香。高陽立身在最大的一株木樨樹下，傳說前朝隋帝的蕭皇後甚愛木樨之香，這株木樨是隋帝親手為她種下的。
高陽伸手觸著樹幹，斑斑斕斕的有些硌手，細小的丹色簇生於葉腋……
曾有那樣一個人，一身灰色僧衣，站立在這株木樨樹下，頭上除卻三千青絲的負累，更顯得孑然。他就那樣淡淡的看著身前攔住去路的女子，眼神如同憐憫眾生的佛陀，雙手輕輕合起：“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女子聞言，闔上眼，畫面漸漸朦朧，再看不清她的表情……
秋日裡多風，捲起些微木樨花，如細雨般夾著香味兒散了一地，高陽的頭髮上也落了些。烏黑的髮絲上點綴些許丹色，在一縷月光的映照下，如夢中人般。
隱隱有腳步聲靠近。
轉身，情景交合。他依舊是那襲灰色輕衣，頭髮用一根相同顏色的髮帶高高束起。少年老成，一臉的穩重與這滿苑燈紅花爛有些不搭：“今日魏王大婚，你如何還在宮裡？”
“嗯？”
對方還是一臉茫然，本是不相識的人，說著這話卻如此熟絡，沒有一絲生分。
“我是說……一心向佛的人，不是該遠離紅塵姻緣事的嗎……”她如今個子還小，需仰頭著看他，有些吃力。
“那你如何離了宴席，獨自一人在此？”辯機見這個小娃著了盛裝，想是哪家的小姐偷偷溜出宴會來玩，繼而微微一笑，溫潤如玉。月亮的柔光透過木樨枝葉，映在他的臉上，分外好看。
那廂的人兒癟了癟嘴，看著他的笑有些愣神，香腮浮起一抹飛紅，原來這人的巧言善變是從小練就來的：“無塵苑的木樨最好看，你是來賞花的？”
聞言，辯機抬頭看了看那滿樹繁花。轉而，眼睛移到了纏繞在灰白樹幹上的青藤上：“木樨雖美，不若鳶蘿堅荏。”
高陽動了動身，揪下一束鳶蘿舉於眼前：“一束凡草，攀樹幹磐石而委生。春生冬死，耐不住陽、抵不得寒，何來堅荏？”
辯機未答話，只牽起笑容，搖了搖頭舉步離開。漸遠的背影，蕭蕭條條。木樨花依舊隨著風躍在空中，高陽一直望著那人離開的方向，一直望著……直到看不見……
她想過很多次他們相遇的情景，憧憬著、忐忑著……她想過好多會對他說的話，她想說：“辯機，你還是有頭髮好看些。”、“你愛佛、敬佛、唸佛就好，莫出家去做什麼和尚，生活在這凡世裡，哪裡有什麼方外地……”
她還想問……“辯機……你後不後悔遇見我啊……”
可她最後什麼都沒說。原想著至少要笑的落落大方，有個尊貴公主的樣子跟他說自己的名字。然……出口卻是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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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尤記得上一世她為辯機親手做桂花糕時，他說：“木樨高潔，漸寒而發花，花小而精緻，宛若玉雕。花香而不膩，清可絕塵，濃能遠溢，一絲不苟。”
辯機是少有對事物做出高等評價的，原以為他被花香吸引而來，誰知他竟覺得木樨花美則美矣卻不若一沓草藤堅荏？心下一時鬱郁，語氣刻薄了些。原本以為這麼多年消磨了些傲氣的性子，誰知依舊如前，未減分毫？
正暗惱時，夏如尋來。微微行了一禮，臉上慌色稍斂去幾分：“宴席散後吳王來永安宮未尋見你，又擔心你腳上的傷未痊癒，遣了好些宮人來尋你。你卻好，站在這裡發著愣呢！”雖是抱怨之語，卻處處流露著擔憂。
“這不是好生生站在這裡麼！若是連你和三哥也尋不見我，那時才必要擔憂呢。”
夏如是高陽貼身的侍女，是長孫無垢從火海裡救出來的，從小恪遵宮規，和高陽一起長大，關係親厚。
“公主有心事？”夏如瞧她，以往明媚的臉龐如今愈發深色，眉間幾時起已常蹙，仿若撫不開的憂傷。
“有的吧。”高陽聲音淡淡，挑了挑眉當做釋然。
二人均未再言，一前一後離去。只剩無塵苑裡依舊有風拂動，木樨花颯颯盤旋，然後……滿地細碎……
辯機自拱門後走出，看著那還不及自己肩膀高的背影，眉頭漸漸緊鎖。他從未見過這個小姑娘，為何……卻覺得她如此面善？甚至，看到她眼底所有的哀傷，那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屬於這樣年紀的女子的傷容……
他為何……看著她那雙眼會有沉淪之感，竟生出想將那小小身子擁入懷中的慾望……
兩指併攏屈曲，狠狠的照著額心來了一下，打散腦中的妄想，在一片木樨花雨裡轉身，迎著清冷的月光，彎過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