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屬回禮！”
花圈送到六號廳，我給潘雲上了柱香，鞠躬三下。李瑋和他爸爸一塊兒給我鞠躬回禮。
他們倆穿著喪服，帶著黑袖章，對我的來訪都很詫異。李瑋驚訝我怎麼會那麼晚跑到這兒來祭拜他媽媽，而李瑋爸爸則是詫異怎麼會突然有個學生模樣的人來祭拜他的妻子。
“你怎麼來了？陶桃？”回完禮，李瑋問我。驚詫只是短暫的，他的聲音聽起來十分低落，萎靡不振，全是悲傷。
“你同學？瑋瑋？”李瑋爸爸問他，似乎忘了下午才剛在學校門口見過我。
李瑋沒有搭理他爸爸，都不正眼看他爸爸一眼。貌似心中的怨念仍未消減。對於隱瞞潘雲的病情這件事，李瑋恨透了他爸爸，一時半會兒恐怕是無法釋懷原諒的。
但，他爸爸也時日不多了。如果他繼續保持著和他爸爸的冷戰下去，當三天後他爸爸突然死亡，他會不會後悔今日自己的態度，沒有在最後所剩無幾的日子裡和他爸爸好好相處呢？
唉～！造孽啊！
我盯著李瑋爸爸凝神看了許久，除了那跳動的倒計時數字，還有他的死亡過程畫面也顯現我眼前：
他從一幢高樓樓頂縱身一躍，飛身而下，重重砸在水泥地面上，各種液體飛濺四周，軀體扭曲，當場死亡。
果然是自殺。看來他答應潘雲要再找到她絕非安慰的話語，而潘雲也堅信他會這麼做，沒有什麼能阻擋和改變他。這是何等悽美偉大的愛情啊，追隨著另一半去另一個世界，無所畏懼，放棄一切。
他倆的愛情固然值得稱讚，但換個角度想，他倆未免也太自私了。丟下自己的兒子離開人世，即便真的能繼續以魂的形式存在在一起，難道就不會為孤身一人留在人世的兒子擔心嗎？好歹李瑋已經十七八歲接近成年，獨自生活，照顧自己應該不成問題，可成年與否並不是用來判定能否承受失去至親的標準啊。剛剛失去了媽媽，三天後又會失去爸爸，這樣的雙重打擊，李瑋能受得了嗎？
我仔細盯著李瑋爸爸自殺的場景看，他墜樓身亡後，警車趕到，判定了他的死亡。然後用裹屍布把他的屍體裹起來，暫且先把他帶回法醫部的停屍間，等待聯絡家屬來認領。警車開出那幢高樓所地時，“御景園”三個大字躍然眼前。原來他是在御景園裡跳樓自殺的。
御景園在哪裡？他不在人民醫院自殺的話，死了變成鬼魂也白搭，是見不到潘雲的。他根本走不出御景園附近的限制區域範圍……
“陶桃？陶桃？”李瑋上前來推了推我。
我盯著李瑋爸爸看得出神，李瑋喊了我好幾聲我才聽到，回過神來。我竟然在想要如何讓李瑋爸爸更改自殺的地點到人民醫院，而不是想該如何終止他要自殺的想法。看著眼前的李瑋，我一陣羞愧，對他感到抱歉。
“你發什麼愣？我問你怎麼這麼晚了還過來呢？”李瑋問我。
“我……”我想了想，隨便編了個理由，“你媽媽後天出殯，我明後天都有事來不了，咱們同學一場，還是該來弔唁一下的。”說完，我看了李瑋爸爸一眼，“請節哀順變，叔叔。”
李瑋爸爸給我鞠了一躬，“謝謝同學，瑋瑋有你們這樣的同學陪著我就放心了。以後還請你在學校多多照顧他。”
又說這種話，他赴死的決心已經根深蒂固了。活生生的李瑋站在他面前，他卻非要去感受已死的潘雲的冰冷。真搞不懂他是怎麼想的！這就是愛嗎？當時的我我顯然無法理解。
“嗯。叔叔放心，李瑋在學校人緣很好的，大家都很喜歡他。”我想了想，決定還是勸勸他：“不過，他最需要的人是叔叔您，您是他最親的人，您要堅強一點，您的陪伴才能讓他更快從痛苦中走出來啊！”
“嗯，你說的對……”李瑋爸爸神情黯淡了一下，然後揚起頭來對李瑋說：“瑋瑋，聽到你同學說的了嗎？以後……”
他伸手想去摸李瑋的頭，李瑋氣惱地歪頭躲開，抬起手背拍開他的手，冷冷地說：“別碰我！”然後又憤憤地瞪著我：“有你什麼事？多管閒事，你趕緊回家去吧！優等生！”
“你怎麼說話的？瑋瑋，這麼沒禮貌！”李瑋爸爸小聲罵了他一句。
“你管不著我！你是誰啊！”李瑋被他爸一指責，更是炸毛了，撂下這句話跑出了告別廳。
“這混孩子……”李瑋爸爸沒追上去，嘴裡碎碎念著，黯然神傷。“對不起啊，他媽媽的死對他打擊挺大的，請你不要怪他。”
“不怪他，我能理解他的心情。”我搖搖頭，“不過叔叔，你該好好想想我剛才說的話。”天助我也，我還愁怎麼支開李瑋單獨和他爸爸聊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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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李瑋爸爸愣了一下，覺得我對他說話的口吻變了。
“李瑋啊，雖然他快成年了，但你就這麼丟下他不好吧？他才剛失去媽媽，你現在又要讓他失去爸爸，你到底是怎麼想的？”我不再禮貌恭敬，不再用敬語尊稱，氣勢洶洶地質問他。
“你在說什麼呢？同學？”李瑋爸爸詫異地看著我。
“你想處理完潘雲的葬禮就自殺隨她而去對吧？你忍心就這麼拋下李瑋？”
“你怎麼知道……”他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李瑋是你兒子，你怎麼捨得丟下他一個人，你是他的爸爸啊，唯一的最親的人。你怎麼可以如此自私。”我連珠炮般轟炸著他，希望能讓他重新審視自己的決定。
“……”李瑋爸爸默不作聲，只是低下頭，沒有回應我。
他是感到慚愧了？還是他根本不就無所謂我的指責，認為我年輕無法懂得成年人的事？
沉寂了十多秒，我忍不住了，又再對他說：“你覺得你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你可曾想過你死了以後李瑋要承受什麼樣的痛苦嗎？想想你自己現在承受的喪妻之痛，你死以後李瑋將承受的是雙倍的痛……”
“瑋瑋他現在……很恨我，安頓好他媽媽的身後事，趁著他對我的恨還沒消失……”李瑋爸爸終於出聲回應，“對不起，我沒辦法面對他……他和他媽媽太像了，我一看到他，就忍不住想起我老婆……”
“廢話！他是你和潘雲親生的，像潘雲很正常。既然看到他就能讓你想到潘雲，你丟下他去死，就不怕潘雲怪你嗎？”即便我已知道潘雲不會怪他，但我還是這麼說了。我再試圖勸服他放棄自殺的念頭。
“不，正因為他太像我老婆，我才無法繼續面對他……我老婆生病很久了，我以為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迎接她的死亡了。可事實是，我沒法調整讓自己忍住不難過……”她回頭看著潘雲的黑白遺照，一臉的苦澀，“生命裡最重要的東西沒了，你讓我怎麼活？”
“最重要……那李瑋算什麼？！”
“瑋瑋也很重要，但你硬要拿他和我老婆比的話，我會回答你，我老婆更重要。同學，最重要表示唯一，排他。瑋瑋終會長大，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終會出現，肯定不會是我，你信不？”
“歪理邪說，強詞奪理！別為你的不負責任找藉口！”我生氣地吼他。
“我沒有找藉口。我承認你說的，對於瑋瑋，我確實不是個負責任的爸爸。但我也確實不想活了，沒了我老婆的世界，我如同行屍走肉，活著也全無意義。我相信瑋瑋看到我賴活著的樣子，他也會覺得我還不如去死好了……”
“你都沒告訴李瑋，你憑什麼認為他會這麼想。”
“同學，你又說對了，是我認為他會這麼想，這就行了。我從不認為活著是種信仰，所以對我來說就不存在什麼好死不如賴活著這種說法。當活著已找不到意義時，不如去死。”
“找不到……你哪知道是一時找不到還是永遠找不到，只有活下去，才知道意義何在，死了，就算你後悔了，也再也不會回來了。”
“同學，我不想跟你繼續繞下去了。既然我們都說服不了彼此，沒有必要再繼續聊下去。我不會問你怎麼知道我要尋死的想法，很感謝你今天來弔唁我老婆，不管你是以瑋瑋同學的身份，還是其他什麼身份。你還有什麼要說的？時間不早了，你該回家去了。”
“你……”真是冥頑不靈，自私自大，我放棄與他溝通，“你想死便去死好了！但我拜託你不要把原因歸咎到李瑋身上，什麼看到他就想起潘雲，沒法繼續面對他，根本就是扯淡！”
“同學，請不要妄自揣摩別人的想法。你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看到瑋瑋是什麼感受。你以為我是說笑著就決定要放棄自己的生命嗎？不要理所當然地用你的思維模式去套在別人身上。”這男人真討厭，我說一句，他就有一大堆話等著我。噼裡啪啦給我一頓說教。
“你明明在潘雲死之前就答應她要去找她，不就是要跟著她去死的意思嗎？！說什麼無法面對，不過是給你拋下李瑋找一個合理的藉口，自我安慰罷了。”
“你說什麼？”李瑋爸爸驚叫著抓住了我的雙臂，睜大了眼睛，居高臨下地瞪著我，“你怎麼知道我老婆臨死前我跟她說了什麼？你到底是誰？！”
我甩開他的手，退了幾步，冷冷地回答他：“我怎麼知道的你管不著。你要死便去死吧，我只想告訴你，別在御景園自殺，請到人民醫院去死！”說完，我轉身離開了告別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