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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第一百章

秦衍沒說話, 他撐著雨傘, 靜靜看著面前的人。

傅長陵的喜袍穿在身上, 他不知道怎麼的,一瞬之間,就想起了幻境之中的傅玉殊。

他不知道傅長陵此刻看著他, 是不是和傅玉殊當年看藺塵遠走時一樣的心情,明知留不住, 卻又拼了命去挽留。

他只聽周邊雨聲打在雨傘之上,讓他幾乎聽不清周邊的聲音, 他張了張口, 低啞出聲:“抱歉。”

聽到這一聲抱歉, 傅長陵便知道了結果,他突然就平靜下來。

好像最壞的事已經來臨,他驟然生出了一種塵埃落定的冷靜, 他看著秦衍, 對面的人神色一如既往,無喜無悲。

大雨成了一道無聲的簾子, 隔在兩人中間, 讓雙方的面容都變得模糊。

“為什麼……”傅長陵剋制著情緒,沙啞詢問,“不早點說呢?”

“你總是在騙我。”傅長陵忍不住笑起來, “上一輩子騙我,讓我以為你是魔頭,我毀了你, 我殺了你,你把所有的事都自己承擔,苦了一輩子,騙了我一輩子。”

“這一世,”傅長陵抬起頭來,他捏著拳頭,保持著笑容,卻覺得眼眶模糊,“你還是一樣。”

“你明明什麼都知道,但你還是不說。”

“你看我像個傻子一樣,和你說以前的往事,和你說我的痛苦,看著我以為你死了,痛苦愧疚的活著。我每一天,每一夜,都在期盼著你回來,我時時刻刻做著噩夢,夢見你死在我面前。”

“這些,”傅長陵終於失態,他盯著秦衍,他再不想剋制,再不想講什麼道理,他只是盯著他,反問他,“你不知道嗎?”

“你知道的。”

傅長陵笑起來:“萬骨崖的時候,我哭著求你回來。太平鎮的時候,我險些入魔。我希望你回來,已經是我心理的魔障,你要承認一句,我就可以從地獄裡爬出來,得以救贖。可你沒有,你就這麼看著,不聞不問,假作不知。”

“然後你繼續騙我。”

“你騙我你喜歡我,你騙我你動心,你騙我你會和我成親,你騙我你會和我在一起白頭偕老生死不離!”

“我以為這一世已經從頭開始了,我以為我替你當了金光寺,陪你去了萬骨崖,我以為我救了你師父救了雲澤,我就把一切改變挽回了。”

“我以為我的罪……我償夠了,所以上天讓你給了我機會。”

“你對我心動,你愛護我,你在意我……”傅長陵說著,忍不住抬起手抓住胸口的衣衫,像是剖開胸口,捏緊了心臟,疼得他難以喘息,“秦衍,你可以不喜歡我。”

“可你不能騙我啊。”

他說著,提了聲音,嘶吼出聲:“你怎麼能這麼騙我啊!”

“抱歉,”秦衍垂下眼眸,看著落在地上飛濺而起的雨滴,語調有些乾澀,“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的。”

“那你問過我嗎?!”

“每一次你都說你在為我好。上輩子,為了我好,你什麼都不說。這輩子,也是為了我好,你什麼都不說。你能不能和我說哪怕一次實話?!如果上一輩子你同我說實話,我怎麼會讓你一個人走到那一步!”

“如果這一輩子你同我說了實話……”傅長陵說著,他有些茫然起來,緩緩壓低了聲音,“我也不是……不聽你的啊。”

如果他早一點說。

哪怕早上一個月,早上幾天,在他以為他已經新生了,在他還以為自己活該一輩子負罪之前,他或許都沒有這麼痛苦。

這世上最悲哀,從不是一輩子活在苦痛之中。

而是美好觸手可及,卻又破碎於眼前無能為力。

秦衍不喜歡他,不愛他,恨他,他都能接受。

同上一世一樣,把所有痛苦自己扛下來,然後一直騙著他,讓他活在一場美夢裡。

所有錯都是他傅長陵的,所有對都是秦衍的,他傅長陵,恨不能恨,愛不能愛,明明痛苦如泰山壓身,卻連指責,都是錯的。

秦衍是聖。

可他最恨,就是這份體貼入微的聖人胸懷。

哪怕是此刻,他無禮失態至此,秦衍也只是站在原地,靜靜看著他。

傅長陵突然覺得失去了所有力氣,可他卻必須站在這裡,他撐著所有勇氣,最後開口詢問出聲。

雖然江夜白已經給了他的答案,可他還是想從秦衍這裡,親口聽到他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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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有那麼一刻,至少沒有活在虛幻裡。

“我最後問你一句,你答應同我在一起,你說會試著喜歡我,是不是真的?“

秦衍沉默,傅長陵盯著他,許久之後,秦衍乾澀出聲:“是。”

“是?”傅長陵笑了,“那你能不能告訴我,師兄已斬第四魂情根,此生再無情愛,你拿什麼喜歡我?”

秦衍沉默不言,傅長陵抬起頭來,他似是覺得荒唐,他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剋制著自己眼裡打轉的眼淚,替秦衍開口:“我來師兄說吧。”

“你知道你不能喜歡人,可你可憐我。”

“你可憐我,愛而不得,情無善終,指鹿為馬,黑白顛倒。努力了一輩子,卻只是害了所有愛的人。這樣一個人,你覺得他太可悲了。最重要的是,這個人,他是未來的華陽真君,他不能走邪魔外道,所以,他因絕望入魔時,你可憐他,你需要他永遠站在正道上,於是你告訴他,你帶他回家,你心裡有他。”

“反正情愛於你無所謂,愛一個人,喜歡一個人,這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人願意聽你的話,願意為像你的傀儡,你的玩偶,聽你指揮,為了雲澤,為了蒼生,連命都豁出去。”

“好偉大。”傅長陵忍不住笑了,他鼓起掌來,低低輕笑,“為了你的蒼生,為了讓那個人過得好一點,歲晏君可以委屈求全與一個自己根本沒有任何加上感情的人談情說愛,聖人啊。”

“長陵……”秦衍聲音哽咽,傅長陵笑著搖頭,抬手打住他,“不要這麼叫我。”

“您心裡,我不是傅長陵。”傅長陵抬起頭來,笑著看著秦衍,“或許您有那麼幾分師兄弟的情誼在這裡,但是您心裡更多的,我這個人所代表的,是華陽真君,對嗎?”

秦衍無法做聲,傅長陵說得並沒有錯,可是他也知道,或許也並非如此。

“如果歲晏君覺得自己不是如此,那我問歲晏君,”傅長陵有幾分疲憊,“當初留我在鴻蒙天宮,是為什麼?”

秦衍不應,傅長陵低笑催促:“時至如今,還望歲晏君勿再騙我。”

“璇璣密境開啟後,有人要殺你。我怕你出了閃失,危急日後。”

秦衍回答得很冷靜,傅長陵聽著,低頭輕笑:“我是未來仙道盟主,歲晏君所慮甚是。那後來,歲晏君送我玉佩,到底所為何意?”

“上一世的秦衍,愛過你。”秦衍捏緊了雨傘,他看著傅長陵,剋制著所有語調和情緒,力圖讓自己不要亂了心緒,“於上一世的秦衍而言,這個玉佩,代表著他對你的感情。八歲鴻蒙天宮初見,他記得你。十七歲璇璣密境再逢,他愛上你。滴心頭精血煉化玉佩,是他對你所有感情的寄託。”

所以上一世他殺傅家滿門,將玉佩還給他。

這一生鴻蒙天宮拜師——

“我替上一世的秦衍,把這份感情給你。”

因為他要不了,而這樣珍重美好的情誼,他也會覺得惋惜。

所以他替上一世的秦衍,將這份感情,悄無聲息贈予那人,玉佩送出去那一刻,於今生秦衍而言,也就是前世今生決斷的一刻。

傅長陵靜靜聽著,心如刀剜。

可他得站著,得繼續聽下去:“那萬骨崖,歲晏君早知道我在那裡。”

“是,”秦衍神色平靜,“你開傳送陣時,我看到裡面的畫面,便知道你在萬骨崖。”

“你知道那裡一年等於外界一天,你匆匆趕過來,為我取往生花,又是為了什麼?”

“你救了師父,”秦衍回得毫無情緒,“這本是我欠你。而且你是我師弟,我也本該救你。加上你是華陽真君,若你無金丹,進階無望,我怕未來要是業獄未能封印,仙界出事。”

“那當年,”傅長陵垂下眼眸,“你從金光寺下來,又為何急急去萬骨崖為我取往生花。”

“因為當年,他希望你能去君子臺。他知道你在傅家過得不好,聽聞你因為沒有金丹飽受欺凌,他希望你能在君子臺一戰揚名,所以趕著為你取了往生花。”

秦衍沒有用“我”,傅長陵聽著,便知秦衍是將上一世的他和如今的自己區分開。

傅長陵不敢去細想,他只是機械詢問:“萬骨崖裡,我今生所見到,上一世的你都知道。”

“知道。”

“所以你因此墮魔。”

“並非如此。”秦衍垂下眼眸,“萬骨崖出來後,雖有心魔,但秦衍不敢毀道,自行回到鴻蒙天宮鎮壓心魔。”

“所以他給我送了往生花,沒有露面,就匆匆離開,是為了趕回去鎮壓心魔。”

“是。”

“那太平鎮呢?”傅長陵繼續道,“太平鎮的事情,他知道嗎?”

“知道一部分。”

秦衍回答得認真:“上一世他師父死後,他被誣陷為殺害師父之人,鴻蒙天宮說他心魔難消,勾結業獄,為查清師父之死,他一路逃出鴻蒙天宮,然後他遇到了一個人。”

“那個人告訴他,如今魔修已經滲透雲澤,仙界需要一個人在魔修之中當臥底,否則仙魔之戰,雲澤必輸無疑,於是他選擇了叛道入魔。”

“入魔之後不久,傅家家主找到他,將傅家與傅長陵的關係告知他,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徹底斬斷傅家與傅長陵的關係。後來傅家組建仙盟,魔修之中的魔主顯世,他便自請為前鋒,參與了剿滅傅家一戰。”

“為什麼不告訴我?”

傅長陵眼淚滾落而下:“當初,他殺我,是為了故意放我走,是不是?”

秦衍沉默著,片刻後,他緩聲道:“告訴你,又有什麼意義?”

“讓你也叛道入魔,還是來救他?”

秦衍說著,似也覺得好笑:“那時候仙道需要一個臥底,搞清楚業獄到底是什麼。不是秦衍,也是其他人。他反正已經一無所有,又何妨往前一步?”

“他一生的期盼,都付諸於你身上。”

秦衍凝視著傅長陵:“其實你不必太愧疚,覺得自己對不起他。他上輩子,也過得並不差,他有許多高興的事。”

“你君子臺一戰成名,他很高興。”

“你活下來,他很高興。”

“你成為華陽真君,鋤強扶弱,他很高興。”

“後來你乾乾淨淨一身白雪,封神化道,萬人景仰天下尊崇,他便沒什麼遺憾,再高興不過。”

“這一生你說過很多次對不起,但傅長陵,你沒有什麼對不起他。”秦衍看著面前的人,平靜道,“他不是為你入魔,他不是走到絕路。相反的,你是他生命裡的光。”

在最苦痛,最黑暗的時刻,在他在泥濘之中掙扎的時光,那個叫傅長陵的青年,是他抬起頭來仰望這黑夜時,唯一的星光。

十七歲時,傅長陵是璇璣密境裡那個跟在他身後的盲眼少年,用命換他出璇璣密境,讓他懂得喜歡一個人。

二十歲時,傅長陵是他要保護的人,他害了他全族,又偷偷跟在被人追殺的傅長陵身後,看他在絕境之中,一次又一次站起來,於是二十歲的秦衍,也學會在絕境中,一次又一次站起來。

三十歲時,傅長陵是他唯一能夠慰藉的人。那時傅長陵突破化神,乃雲澤渡劫之下第一人,得道號華陽真君,他開道場之時,百姓紛紛趕往祭拜,那天三十歲的秦衍混在人群裡,仰望那個觸不可及的人,終於覺得自己的劍,有了幾分溫度。他的努力沒有白費,你看,這世上還有一個人,做了他所有想做的事,成了他少年想成的人。

四十歲時,傅長陵是要是他的人,那時仙魔大戰已到最後十年,傅長陵組建仙盟,成為仙盟盟主。他修建無垢宮,和傅長陵各執棋子,各踞一方。有時候他會看著鴻蒙天宮的方向,那裡是他的故土,那裡有傅長陵。

五十歲時,傅長陵是殺他的人。這時候的傅長陵已經關上業獄大門,剿滅魔修,他的使命已經完成,而傅長陵,也已經成為他曾經最期盼的模樣。

他想他死之後,傅長陵會過得很好。

他會俯瞰眾生,守護雲澤,而後有一日突破飛昇,位列仙班。

可是他沒想過,謊言成不了永遠,有一日,傅長陵會知道真相。

而他更沒想過的是,哪怕在謊言之下,傅長陵,還會喜歡秦衍。

“如果你們二人,一定要有誰說一聲對不起。”

秦衍聲音頓了頓,他看著雨中穿著喜袍的青年,好久後,才艱澀出聲:“對不起。”

這一聲對不起,瞬間貫穿了兩生兩世,傅長陵看著面前的人,張了張顫抖著的唇。

他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

哪裡有這麼容易?

面前這個人,慣來只說好話,只把最好的一面送給他人。如果當真這麼歡喜,沒有半點埋怨,為什麼會有情根?為什麼又會生生拔了那根情根?

如果不是對這份感情絕望到極致,如果不是覺得沒有半點希望,又怎麼能到人生最後一刻,都不將自己的情誼,吐露半分?

傅長陵沒有出聲,他以身撥簾,一步一步跨過風雨,走到秦衍面前。而後他止住步子,他站在傘外,離秦衍半個手臂的距離,靜靜看著傘下一襲白衣的青年。

傅長陵想伸手碰一碰秦衍的面容,可他不敢。

不知道秦衍的心意,觸碰他,那是無意。

如今明知秦衍不可能喜歡他,還要仗著那人的憐憫去做讓他不喜歡的事,這就是噁心了。

他靜靜看著秦衍,看了許久之後,他伸出手,解開了腰帶,脫下外面的喜袍。

他將喜袍扔在了泥水之中,只留下白色的單衫,而後他跪下身去,叩首在秦衍身前。

“前世薄倖,辜負君恩,今生得見,不知因果,多有冒犯,還望歲晏君寬宏當量,情愛之言,切勿放在心上。日後願為犬馬,生死不負。”

秦衍沒說話,他看著傅長陵,他覺得有什麼堵在心上,堵得他覺得有些疼。

“我是願意,同你結為道侶的。”

秦衍艱澀開口:“我沒有……想要利用你的意思。”

傅長陵跪在地上,他靜默著,好久後,他低啞開口:“我明白,可是師兄,我不配。”

“師兄早已斷絕情愛,不懂凡心。與我成親,更多也只是安撫於我,只是師兄已經付出夠多,無需再如此為他人著想,至少,無需再這樣為我著想。”

傅長陵說著,他緩緩抬頭,直起身來:“殺師兄者,乃華陽;逼師兄手剖情根者,亦為華陽,華陽有何身份,得師兄垂青?”

“我是願意的。”

秦衍捏緊了傘,他覺得有什麼壓在胸口,看著這樣的傅長陵,他不由得變了語調:“與你成親,我覺得很高興。看你歡喜,我亦覺得高興。”

傅長陵聽著這話,他抬起頭來,仰望著秦衍:“那你喜歡我嗎?”

秦衍愣在原地,他回答不了。

傅長陵笑起來,他溫和了語調:“若你不喜歡我,再同我成婚,那便是將就。你不是因為與我成婚歡喜,只是因為,我過得好,你歡喜。”

“可是師兄,你已經對我好了兩輩子了,我知足,已經夠了。”

“後面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一千年。”

雨落在傅長陵面容上,衝散了他的眼淚,他跪在地上,仰頭看著秦衍,揚起笑容來:“都讓我來對師兄好,讓我為師兄著想,讓師兄所有的高興,都是為了自己,而非他人。”

“師兄不用擔心我難過,”傅長陵笑容越發燦爛起來,“知道師兄回來,我能贖罪,我能對師兄好,我已經很高興了。”

“師兄只要過得好,長陵心中便無遺憾。不需要成婚,不需要師兄回應,長陵只需要師兄答應我一件事。”

傅長陵聲音頓下來,秦衍握著傘的手打著顫,他盯著面前跪著的青年,聽對方笑得像哭一般:“不要騙我了。”

“這一生,所有的選擇,我想自己選。”

“再痛苦,再絕望,我的路,我都想自己走。”

“師兄,”傅長陵眼裡帶了懇求,“你自己為自己活一回,也讓我清醒一回。”

“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