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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五十四章

這一聲怒喝傳到宮城之中, 旁邊鬼魅還想再撲上來, 就聽內宮深處, 傳來謝慎一聲疲憊的召喚:“帶他進來。”

聽到謝慎這一句話,所有鬼都頓住了,他們對視了一眼, 便就是這時候,宮門一層一層緩慢開啟, 一位化神期穿著官服的人領著一眾侍從站在門口,恭敬道:“傅鬼主, 陛下有請。”

傅長陵沒有遲疑, 他從牆上跳下去, 落到那官員面前,一手提劍,一手捏著手中的符紙, 冷靜道:“你當知道我手裡握著的是什麼。”

“我知道。”

那官員面色平靜:“陛下也知道, 還請閣下放心,陛下請您, 並無惡意。”

“走吧。”

傅長陵沒有多言, 這官員的話他不信,可他也不想糾纏,於是他只是做出了防備的姿態, 隨時提防著,跟著這官員往宮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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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走過層層宮門,終於來到大殿, 傅長陵走進大殿時,大殿中只有謝慎一個人,他坐在高位上,神色冰冷中透露出繼續疲憊,傅長陵手裡捏著爆破符,抬眼看向謝慎:“秦衍在哪兒?”

“他很好。”

謝慎淡道:“你做的事,朕可以不追究,你離開萬骨崖吧。”

“我問你秦衍在哪兒?!”

傅長陵大喝出聲:“你以為我是來同你談條件的嗎?!”

謝慎不說話,他平靜看著傅長陵手上的爆破符。

他很清楚知道傅長陵手裡握的是什麼,當年那個人建立萬骨崖時,就同他說過,他們已是厲鬼,又與雲澤有滔天大恨,她建立萬骨崖,便是希望他們能放下怨恨,要麼渡化輪迴,要麼,一世不入雲澤。

寒潭洞內,有一個核心陣法,一旦那個核心陣法被摧毀,整個萬骨崖便不復存在。

為了保護那個核心陣法,那人在寒潭洞設下禁止,萬骨崖任何鬼魅魍魎,都不能進入寒潭洞,哪怕是他都不行。

他很清楚知道傅長陵手裡是什麼,於是也知道傅長陵說的意思,若他是想自己走,早已走了,今日他進宮來,就是為了帶秦衍走。

謝慎站起身來,淡道:“走吧,我帶你去見他。”

傅長陵愣了愣,他沒想到謝慎這麼輕易就答應了他,他不由得更加警惕,一面跟上謝慎,一面道:“你什麼意思?你願意放他和我走?”

“不是我不放他走,”謝慎聲音平靜,“是他自己答應了我,自己留下的。”

“你什麼意思?”

傅長陵皺起眉頭:“什麼叫自己留下?”

謝慎沒說話,他頓住步子,回頭上下掃視了他一眼,隨後道:“要用往生花的,是你吧?”

聽到這話,傅長陵呆住了,好久後,他才艱難開口:“你……什麼意思?”

“樂國曾經是個富饒的國家,”謝慎突然換了個話題,慢慢道,“我繼承王位時,樂國還風調雨順,歌舞昇平,那時候我十八歲,我以為這個國家會一直如此。”

傅長陵沉默著,他聽著謝慎的話,跟著他穿過長廊,走出宮門。

天烏壓壓一片,似乎隨時都會下雨,謝慎的聲音疲憊又蒼涼:“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樂國開始衰敗,一開始是乾旱頻發,後來是許多土壤無法種植作物,天災之下,百姓流離失所,我四處祈福,希望上天能夠保佑我們樂國。”

“國師和我說,這是樂國靈氣日益稀薄所致,非人力所能更改,於是我作為帝王,能做的無非就是將百姓一次次遷徙,合併。樂國越來越小,最終只剩下十多萬人,然後有一日,有人來報,樂國有一個城的人都不見了。”

“我知道。”傅長陵點頭,“是百樂宗幹的吧?他屠殺了你們的人,將你們練成靈脈,後來你和鴻蒙天宮求援,但鴻蒙天宮援兵未到,百樂宗後面那個女魔頭的人先趕到了。”

傅長陵不願與觸及那個女魔頭的名字,他輕描淡寫道:“那女魔頭帶人殺了你們,你們枉死於此,化作冤魂厲鬼,被人封印在萬骨崖中,可是?”

“女魔頭?”

謝慎聽到這話,不由得笑出聲來:“外界,竟然是如此告訴你們的嗎?隨便找個替罪羊,就把罪責擔了?”

聽到這話,傅長陵不由得愣了:“你什麼意思?”

“哪裡有什麼女魔頭?”

謝慎大笑:“來的是仙人!都是鴻蒙天宮的仙人啊!”

聽到這話,傅長陵猛地縮緊了瞳孔:“你說什麼?”

“當年我知道那一個城鎮百姓被屠之事,我便讓國師去查,國師告知我是百樂宗所為,我便向鴻蒙天宮求援。”謝慎領著傅長陵跨出宮門,雨淅淅瀝瀝下了下來,旁邊的侍從撐起傘,擋在兩人頭頂,謝慎聲音在雨裡有些飄忽,“鴻蒙天宮很快給了我回信,說會派人來幫我。你們難道沒有奇怪過嗎,一國國家,或許百姓無依,但天子卻是有龍氣鎮守宮城的,任何一個修仙者,都不能隨便進入皇宮,弒殺一位君王,無論是你們說的女魔頭也好,還是百樂宗也好,就憑他們,到底是怎麼突破天道規則,進入皇宮,殺了我和國師所有人,讓整個樂國失去庇護的?”

傅長陵聽著他的話,一個可怕的念頭浮現起來:“是鴻蒙天宮……騙了你們。”

謝慎沉默下去。

他拾階而上,好久後,他才道:“或許,也不止鴻蒙天宮。”

“那天來了很多人,三宗四族,都派來了人,他們要進入皇宮歇息,我不疑有他,只想著雲澤仙界如此重視我們這樣一個小國,是我們的榮幸,於是我親自開了城門,將他們帶入了皇宮。我宴請他們,和他們訴說樂國這些年的苦難,希望他們未來能幫一幫百姓,我們會為阿門建設道觀,供奉香火,我們會感激他們,將他們當成我們的神。”

“他們說好。然而,就在那一晚,”謝慎聲音顫抖起來,“他們在入夜後,屠殺了整個宮城裡的人。我的妻子,母親,孩子,兄弟,朋友,臣民……”謝慎站在臺階之上,他轉過頭來看他,雨水淅淅瀝瀝而下,謝慎綠色的眼中落下血色的淚來,“朕親眼,看著他們一一倒下。”

“那天晚上,只有清兒沒和我們在一起處,她一夜哭鬧不止,被奶孃帶到花園裡玩耍,而後不知所蹤。我那時候以為她也死了。”

“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朕活了下來,他們活捉了朕,將朕囚禁起來,然後他們用一座山修建成煉化池,將百姓當作物料投擲於煉化池。”

“他們在煉靈脈……”

“對!”謝慎大笑起來,“靈脈!你們修仙者修行的基礎!這世間一切的來源。原來不是樂國靈氣枯竭,而是整個雲澤,整個仙界,都在靈氣枯竭!可他們不敢說,不敢告訴別人,你們仙界的高層,早就已經為此憂心許久,怎麼辦呢?”

“剛好啊,百樂宗想出了這個以人煉脈的辦法。一個城的人練出一個百樂宗需要的靈脈,那一個國的人,是不是就能煉出這個雲澤仙界修仙者都需要的靈脈呢?!”

“你現在知道雲澤靈氣在衰竭嗎?”

謝慎走下臺階,他靠近傅長陵:“雲澤有人知道嗎?你們是不是還照常修行,還一樣修煉,還以為雲澤還在修真盛世,天驕輩出?”

“你們知道你們用的靈氣哪裡來的嗎?你敢看你腳下踩著什麼嗎?”

傅長陵腳下青石板路漫漫幻化成白骨,它們鋪就在傅長陵腳底,謝慎靜靜注視著他:“你們踩著他人的血肉,他人的屍骨,然後一步一步走向你們的登天路。”

“你們自稱仙人,自稱正道,可你們做的事,又哪裡算得上仙人所為?!當是正道所行?!”

傅長陵聽著謝慎的話,他神色平靜,面對這一場慘烈的過往,有那麼一瞬間,傅長陵覺得,自己彷彿是回到了上一世,他還是華陽真君。

他聽著眾生苦難,端坐雲巔。

雲澤最後並不是亡於業獄,業獄之門早在秦衍死的時候就被關閉,後來也並沒有任何魔修出現,雲澤最後,是經歷十年靈氣衰竭,最後走向的末世。

他一直以為雲澤靈氣衰竭,源於業獄,是業獄做了什麼,導致雲澤最後的傾覆。可如今卻才知道,雲澤的結局,早在這麼久遠以前,就開始書寫。

他面對謝慎的質問,沉默無聲。

這是仙界的罪孽,他無可辯駁。

謝慎見傅長陵沒有說話,他情緒慢慢平復下去,他轉過身去,提步往前。

雨聲淅淅瀝瀝,他聲音喑啞:“我問過那些仙人,他們修道,不是為了百姓,不是為了蒼生,是為了什麼?那些仙人告訴我,他們修道,是為了求他們自己的力量飛昇,這世間弱肉強食,我們不曾憐憫螻蟻,他們也不會憐憫我們。”

“於是我知道啊,我們樂國沒有出路,我們完了。”

“他們的陣法一日日運轉,我的子民成為靈脈的養料,被投入煉化池的人,不僅血肉不存,魂魄也會被煉化為靈石,成為修士的消耗品。一顆靈石用盡,那一個人就從這世間徹底消失。”

“我一直在想怎麼辦,終於有一日,有一個人,她救了我們。”

傅長陵和謝慎一起到了祭壇門口,謝慎沒有開門,他站在門口,看著大門,平靜道:“她為了不讓修士肆意屠殺我們,將我們全部催化為厲鬼,又怕我們作亂,便與我們簽訂了血契,用畢生修為開闢了萬骨崖,然後她死了。”

“她雖然死了,可事情並沒有結束。靈氣枯竭一事並沒有停止,等萬骨崖靈氣徹底枯竭,我們也會化為灰燼。所以我得想一個辦法,讓我出去。這個辦法最好的,就是有一個人,能開啟萬骨崖的封印。萬骨崖封印解開的地方在外面,而且因為它是血契封印,需要我的血親來破解,所以玉清是我的希望,是我們樂國舉國的希望。”

“所以第二個辦法呢?”

傅長陵開口,看著前面古老的大門。

他突然有些不敢開啟這道大門,也不敢知道後面的事。可他得問,得知道。

謝慎沉默了片刻,他終於慢慢出聲:“我們是厲鬼,不能入輪迴,如果有一個人能夠渡化我們,我們就可以進入輪迴。”

“渡化?”傅長陵雙唇發顫,“如何渡化?”

“你可聽過佛主以血肉飼鷹?”

謝慎扭頭看他,傅長陵顫抖著回頭,震驚看著謝慎。謝慎帶了幾分憐憫:“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以仙人血肉餵養這些冤魂,每一隻冤魂食得他血肉那一剎,他就會將對方記憶中最怨最恨的事經歷一遍。”

“他需要用靈力不斷催生他的血肉,一旦他靈力不支,他便會死在這裡。”

“如果沒死呢?”

傅長陵沙啞開問,謝慎轉頭看向大門:“我不知道。”

“人都有愛恨憎怨,他要以一人之力承擔十萬人之恨,他會變成什麼樣,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傅長陵卻是知道的。

當年他取了往生花,他是送去給他的。

傅長陵記得那個雨夜,他在庭院裡確切是感覺到有人來了。可那一晚,或許他才從萬骨崖回來,他滿身血肉無存,道心有損。

他或許甚至還滿身鬼氣環繞,這樣的他,不敢見任何人。

於是他只是把一朵往生花放在傅長陵的視窗,而後在雨夜裡蹣跚而去。

當年他取往生花,年僅不過十八。

他還是少年郎,還未見過這世間真正的模樣,便要去直面十萬人之恨。

那恨來源於他的師門,生他養他的地方。這個地方訓誡他“祛邪扶道、守心如一”,卻轉頭聯手仙界之人,屠殺十萬無辜百姓。

他一遍一遍經歷過那些人的痛苦,三個月,萬骨崖下近一百年,當他從萬骨崖出去的時候,他又哪裡是當年風雪之中的晏明?

“這是他自願的?”

傅長陵聲音乾澀。

謝慎搖頭:“誰都逼不了他。”

“他要什麼?”

“沒有什麼。”謝慎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道,“他只是同我說,若他不幸隕落,座下得往生花開,讓我給你帶過去。說讓你回來,將業獄氣脈封印。”

傅長陵覺得胸口悶了一口巨石,在那一刻巨石猛地下墜,將他的心砸得鮮血淋漓。

他終於知道往生花怎麼來了。

他終於知道,為什麼他在萬骨崖下八年,都沒有見過這朵往生花。

他還終於知道,為什麼秦衍從進入萬骨崖,就一直不急著找往生花、不急著封印,只一心一意想要將謝玉清救出去。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往生花需要渡化這十萬冤魂!

那當年呢?當年他進萬骨崖的時候,他知道嗎?

傅長陵不敢想,雨聲淅淅瀝瀝,他踉蹌著往前而去,用盡全力推開了面前硃紅斑駁的大門。

大門因年久發出“咯吱”之聲,彷彿拉開時光的序幕,將當年展現在他面前。

而後他就看見,祭壇中央,青年白衣染血,手捻蓮花,盤腿坐在鮮血繪製的陣法之上。鬼魅鋪天蓋地而來,啃咬在他身上,他的白衣是這一片黑壓壓的沉鬱中唯一一點亮色,神色平靜從容,不帶半分掙扎。那黑白血色交織在一起,彷彿金光寺浮屠牆上描繪的神佛圖,看得人心又悲又憐,恨不得當場跪下,在他面前悔過此生。

傅長陵看著閉眼被鬼魅啃咬著的秦衍,他全身控制不住顫抖。

他踉蹌著走上前去,跪到秦衍身前。

傅長陵曾經無數次幻想,若有一日,他真的見到當年的秦衍,看見他被釘在浮屠牆上時,他會如何。

而如今他似乎見著了。

他想,上一世,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萬骨崖下,十八歲的秦衍,便是如今的模樣。

他顫抖著抬起手覆在他面容之上,又哭又笑。

“怎麼這麼傻……”

他的手觸碰到秦衍的那一瞬間,鬼魅就順著秦衍的身體一路攀沿到傅長陵身上。當疼痛傳達的那剎那,傅長陵猛地將面前人擁入懷中。

鬼魅發出驚喜的尖叫聲,瞬間將傅長陵徹底吞噬,傅長陵將這人抱在懷裡那一剎,他才覺得——

前世今生,終於有那麼一刻,他們在一起。

或生或死,都是他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