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少有的煞白臉色。
只有那隱隱的淚痕證明他還是一個活人。
否則，定以為他是一具行走的屍體。
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和表情，目光空洞地看著前方，緩慢地行走。很難想象背上綁著一個死人，懷裡抱著一個死人，他是如何做到能將腰桿挺得筆直的。
好像感覺不到累，也已經沒了任何感官和思想。
他從醫館的後院走到大堂，堂裡的蠟燭已經燃盡了，只能向著那扇半開的門、透進來的光走去。
走到一半，突然房門大開，一個滿頭大汗，手臂和胸膛纏著繃帶的男人闖了進來。
孫慶喜視若無睹地、揹著母親，抱著妻子繼續往前走。平高磊的破門沒讓他停頓哪怕一秒的時間，直到被擋住了路，孫慶喜才停了下來。
他沒有說話，只是轉身，要繞過去。
平高磊再次擋住他的去路。
又往返兩次，孫慶喜終於無法忽視平高磊的存在了，直視起了他的眼睛，“讓開。”他的聲音沙啞而沉重。
醞釀了好久，平高磊才對這個剛死了母親和妻子的可憐人張口，“也不是我想為難你，只是鏢局活口對我來說太重要了！你先帶我去尋人，回來之後，我必幫你風光大葬你的這兩位家人！”
鏢局活口這四個字，絲毫沒有讓孫慶喜的情緒起任何波動。
他甚至懶得去想，平高磊是如何知曉這資訊的。
“讓開。”孫慶喜簡短地重複了一句。
“我若是不讓呢！”平高磊拔出腰間的刀，隨之是滿臉的難色。他只是恐嚇，可不敢真的殺了或傷了孫慶喜。
他往後的餘生可就全指望這個好似是魔怔了的傢伙了！
只見孫慶喜好像不怕死一樣，帶著已是屍體的家眷直直地朝著平高磊的刀走去！拿刀的平高磊被逼的連連後退
——“這傢伙，怕是真的受了刺激傻掉了……”他想不通這等脆弱的人是如何尋到鏢局活口的，現下得想個辦法撬開他的嘴呀！
身體已被孫慶喜逼到了門前，他遲遲不敢下手砍下去呀！況且這傢伙看樣子也是不怕死的，眼裡彷彿只有懷裡和背上的兩具屍體。
對了！何不先砍了一具屍體嚇嚇他？
剛舉起刀，平高磊立馬作罷了這個想法，不行啊……這若是砍了一具屍體，他還不從傻子變成瘋子？到時候跟自己拼起命來，是打還是不打？
揚起的刀又慢慢落下，再有兩步就被逼到門外了，而街上說不好什麼時候就會出來一群太監兵。他腳力好，想跑隨時就可以跑，但這個揹著兩具屍體的傢伙呢？
要麼被殺，要麼被逼問出鏢局活口的的訊息。
無論哪個，都是平高磊無法接受的。
該怎麼撬開他的嘴啊！
平高磊深呼吸，嘗試平靜下來…屍體，屍體，這傢伙滿腦子都是身上的兩具屍體……
有了！
“喂！你難道就不想知道，這兩個女人是怎麼死的嗎？！”平高磊收了刀，雙手死死把住門，這次如何都要將孫慶喜攔下！
起作用了！
那孫慶喜終於停下腳步，帶著兩具屍體直直地站定。
他微微昂起毫無血色的臉，用空洞的彷彿沒有焦距的目光看著平高磊，聲音是依舊的沉重和沙啞，“不是郎中死了，誤了病才去世的？”
“大概是這樣，但人死了總會有個緣由。那胖郎中的醫術你可瞭解？秦淮鄉獨一份，有妙手回春之稱，叫他治療過的人從來就沒有病情惡化的份兒，這兩個女人又怎會因一天的耽誤而死掉？”
到這兒，他頓了頓，然後刻意加重聲音道:“這兩個女人的死，還有其他更直接的緣由！你只需回答我，想不想知道便可！”
說完他雙手抱著刀，側身倚在門框上，露出足夠孫慶喜離開的身位。而他只居高臨下地看著，又成了那個一臉不屑的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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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只有他知道此刻的內心有多麼慌亂，若是這樣都無法留下孫慶喜，他便是真的束手無策了。
“我憑什麼相信你知道？”好大會兒，孫慶喜才問道。
“呼～”平高磊長長松了口氣。
他問了，說明對答案上心，此事還有迴旋的餘地。
“我當然知道！胖郎中被殺的時候，我親眼瞧見的！後院病人走的時候，是我一個又一個相送。這兩個女人死在了今日的下午，至於死因是什麼，你想知道的話，便要先回答我的問題！”
到這兒，平高磊才算佔據了主動。
“什麼問題。”
孫慶喜的神情終於有了波動，語氣卻還是淡淡的，空洞的小眼睛終於聚起了一點光。
平高磊按耐住內心的驚喜，說話卻還是控制不住的匆急，“那鏢局活口在哪兒？”
“在山上。”
“具體在哪兒！”平高磊幾乎是吼了出來，“這天下那麼多山，難道你要我將每座山都給走一遍？”
“在秦淮河靠近太空山的中下游，那裡有兩處支流彙集，不遠的岸上便是鏢局活口藏身的地方。”孫慶喜想也不想便全盤說了。
這讓平高磊覺得答案來得過於簡單，不敢相信，“若鏢局活口不在秦淮鄉，你自然是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反正秦淮鄉已被戒嚴，如何都無法證實對不對？”
“我有辦法離開秦淮鄉。你想見鏢局活口，我帶你去。”孫慶喜更加用力地抱住懷中的妻子，將白城安、唐天明、太監兵和鏢局活口所意味著的都忘了個一乾二淨。
——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是如何得知鏢局活口資訊的？
他又是如何知道孫慶喜母親和妻子兩個平凡女人的死因的？方才說的那些嗎？正常情況下的孫慶喜必定不會相信。
還有若帶他去見了鏢局活口，他就真的肯說出兩個女人的死因嗎？
要知道鏢局活口有三個本領高強的人看守，他一個秦淮鄉的地痞小流氓能掀起什麼波浪？
——按照孫慶喜的聰明勁兒，他很容易就能想出這些不對的地方。但他沒有去想，或者說沒有餘力去想。
母親和妻子的死亡耗盡了他的情緒和力氣，大腦隨著付之一炬的多年努力變成一片空蕩。他突然找不到了活著的任何意義，因為意味著他生命一切的兩個女人死了——現在突然的，有人告訴他、母親和妻子的死可能另有原因，是誰人的疏忽還是乾脆就存在一個直接的殺手？
這讓孫慶喜充滿了遐想。
於是他突然就找到了新的意義，好像母親和妻子的生命將要以其他方式延續下去——他當然沒有餘力去進行思考，只能拼了命地抓住象徵著人生希望的最後稻草。
“幫你找到鏢局活口，你就告訴我她們兩人的真正死因？”
得到肯定的回答後，孫慶喜又把母親和妻子送回到原來的病床。像女先生一樣，他要先復了仇，讓母親和妻子的靈魂得以安息，再將她們下葬。
然後他帶著平高磊往秦淮河的方向走去。
孫慶喜並沒有意識到，他變成了一個不會思考的傻子。
偷偷渡河之前，他甚至沒有發現太監的巡邏軌跡發生了變化，他還是按照原來走了兩遍的路線繼續穿行。
這次他沒有延續之前的幸運。
臨下河之前，孫慶喜還帶著平高磊在光與暗的交替中順利地穿行。一直跑到距離河前不過十步的地方，他一頭鑽進眼前的黑暗。
可轉瞬他便被燈火的光亮刺痛了眼！
——“被發現了！”他看也不看便意識到，繼而在數道光線往他身上彙集的時候，孫慶喜拼了命地朝前跑。
平高磊也拼了命地跟在他身後。
發現了他們兩人的太監立即反應過來，朝他們以包圍之勢進行圍捕。然而十步的路不過眨眼便可穿過，兩人驚險地在太監追來之前跳下了河。
隨著兩片濺起來的水花，太監兵立刻陷入了擾亂。
岸上的太監兵紛紛往河裡跳，河裡的太監兵加速划船搜尋。可先跳下河的那個人彷彿憑空消失了，如何都找不見身影。
而後下水的那個人，水性便不怎麼樣了。
一處河水往上咕嚕咕嚕猛烈地冒泡，幾個太監圍過去潛入水下，再上來的時候，已抓住了不住往外咳水的平高磊。
他瘋了一樣劇烈地掙扎，身下的河水很快被裂開的傷口逐漸地染紅，消失，唯有皎白的月光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