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爾奇亞看起來很安靜，一言不發，一動不動的坐在一張凳子上。
不過礙於亞瑟剛剛從牆壁裡面把自己摳出來，所以這個結論並不算可靠——這大概只是某種微妙的危險平衡，稍有風吹草動便一切皆灰飛煙滅。
白樺無奈地看著這個眼中空洞如人偶的艾爾奇亞，輕輕地把一件黑色的斗篷蓋在他赤裸的上身——亞瑟則斜靠在牆上，緊張地注視著艾爾奇亞的每一個動作，渾身上下像是弓弦般繃的緊緊的。
艾爾奇亞抬起手，溫和地握住白樺的手。白樺轉頭，驚訝地看見他眼中閃爍著以前他絕不會出現的祈求和渴望——那是高傲的他第一次出現這樣像是一個孤獨的老人般可悲的表情，那種孤寂深沉地震盪著白樺的心。
她不忍地將自己的手從他的手中掙開來，後者則悵然若失地望著自己空空蕩蕩的手掌。
縱使他強大到可以頃刻間毀滅城市，他琉璃般脆弱的心卻被緊緊包裹在一片孤寂的絕望中。這一刻，他臉上傷心的孤獨表情與凡人無異。
“艾爾奇亞……”白樺有些難過地呼喚道。
他一釐米一釐米的轉動著脖子，兩人都清楚的看見他那熄滅的灰色雙眸在黑暗中黯淡的閃爍著光芒。
然後像是從那片灰色中裂開，理性的光芒從某個角落傾瀉出來，再一次填滿了他空洞的眼眸。他像是以前一樣，冷冷的注視著眼前的事物。
“我剛才怎麼了？”他冷靜地問。
白樺與緊繃著的亞瑟對視一眼，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被白樺披上的黑色斗篷，緩緩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
“剛才怎麼了？”他嚴肅地又問了一次。
“你剛才……”
亞瑟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她連續做了幾個手勢，最後無言的指著房間外示意他自己去看。
艾爾奇亞皺了皺眉，走上前去推開門——似乎半點都不驚訝地掃了一圈走廊上那副被燒灼的慘不忍睹的樣子，然後似乎有些生氣地將門重新關了回去。
“我……”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解釋，但最後卻又把即將脫口的句子重新咽了回去。他避開兩人的目光，望著牆壁低聲說道：“我很抱歉。”
“你為什麼會突然這樣？”白樺擔心地問道：“你早上還好好的……”
她突然閉上了嘴，因為艾爾奇亞早上那副像是石像般枯坐在黑暗之中的樣子突然間從她的腦海中跳了出來。
“我……”艾爾奇亞抬起那雙深灰色的眼睛，空洞地注視著天花板說道：“我想……我只是有些累了吧……”
“那就算了吧。”亞瑟攔住張口還想繼續說些什麼的白樺：“你今天先歇著吧，過幾天再去找巴別塔聖器或者乾脆交給其他巫王。”
“其他巫王也有自己的任務。”艾爾奇亞輕輕地搖了搖頭，那許久沒剪的亂髮便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溫和的堅持道：“我休息兩小時，然後再去。”
亞瑟擔心地看著他。
“不用拿這種眼神看著我。”艾爾奇亞拍拍亞瑟的肩膀故作輕鬆地——但明顯不是很成功，他的身邊依舊包裹著一股灰色的絕望氣息——說道：“沒你想象的那麼嚴重。”
他極小幅度地瞥了一眼白樺。
“白樺。”亞瑟心領神會而又不著痕跡地說道：“你先回去吧，我帶艾爾奇亞去做一下檢查。”
白樺點點頭，向著傳送門的方向走去。
亞瑟自然地帶上了門，她靠在門邊等待了一會，估計白樺走遠後才轉身問道：
“那麼，現在可以說為什麼了嗎？”
“巴別塔聖器中的記憶在侵蝕我的人格。”艾爾奇亞背對著她說道：“我與放置巴別塔聖器的大賢者是一個人卻又不是一個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轉過頭，用犀利如鷹般的目光注視著亞瑟。
“在失去一切記憶後，完全空白的你根據你只後的經歷產生了一個與大賢者完全不同的、獨立的全新人格。”亞瑟沉下臉來：“是嗎？”
“沒錯。”艾爾奇亞點了點頭：“然後，現在我在不斷取回屬於大賢者的記憶時，大賢者的人格也逐漸出現在我的腦海裡。我的人格與我的過去無法融合，也就是出現了人格分裂。”
“這就是你今天這麼做的原因？”亞瑟垂下眼：“這根本無法解決……”
“兩個人格不管殘缺或是完整都是理智的，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艾爾奇亞搖著頭說道：“但我每取回一些大賢者的記憶，來自遠古的巴別塔時代的那份絕望便也逐漸增強。我身體中大賢者的知識越多，我反而越發感覺到自己的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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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力？”亞瑟困惑地重複道。
“最開始，我看到我帶領著那個時代，然後絕望的萬劫不復。”艾爾奇亞捂著頭，斜靠在牆上穩住身體後說道：“我看到我的一切努力都被輕易的毀滅作無形，我們無論如何掙扎，都只是暫時的減緩毀滅的來臨而已。”
“然後，這份毀滅重疊在了這個時代上。”他呆滯地望著面前的空氣繼續說道：“再然後，我想起了自己的那份孤獨——身為怪物，被作為工具而被賦予生命的那份痛苦。無人可以理解我的那份痛苦，被人們所譴責的憤怒和絕望——儘管我或許用盡了全力，但卻無人會去顧忌我的感受。沒有人會愛我，沒有人會去告訴我：'你做得很好，你已經盡力了。'所有人都只是看見我這個被創造出來的工具沒能完成自己的工作。”
“現在，我想起了自己的懷疑。”他順著牆壁滑到了地板上：“我的存在到底有什麼意義？既然我無法拯救，亦無法被拯救。既然此身註定無法愛或被愛，只能無比妒忌地看著那些永遠不屬於我的東西，然後雙手中空無一物。”
“不過這些不足以讓我崩潰。”艾爾奇亞抱住自己的膝蓋，繼續說道：“我也有自己所信仰的人性光輝，我甚至覺得只要我能夠去拙劣的模仿人性、給其他人帶來救贖，我終究也可以從怪物變成人。在我還是大賢者的時候，這個想法便像是黑暗中的燭火般搖曳卻堅定的指引著我……只是直到最後都沒有人去理解我。”
“我便這樣孤獨的行進，然後白樺出現了——她告訴我她願意和我一起看到最後。我很高興，以為終於有人可以理解我這份渺小卻又無比苦澀的悲哀願望。”
他臉上的苦澀彷彿要凝結成實體。
“……但當她告訴我，她之所以要看到最後是因為為她而死的隊友們……我才明白她也不理解，只是我一廂情願的覺得她理解，然後像個傻子一樣自以為是的高興而已。”
“我孤獨的走在那條黑暗的路上，我的身邊從沒有多出過任何一人。這是我的絕望，卻大概也是我的必然——我會就這樣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向終焉。”
他悲痛欲絕的笑了。
“亞瑟，知道嗎？”他悽慘的說道：“我現在開始懷疑那縷火光也是假的了……或許我無論如何努力的去模仿，我都無法成為真正的人類。”
門外，白樺沉默地將自己的手握成拳頭。
“我在無意間究竟傷害了他多深？”她質問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