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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隨風潛入夜

轉眼到了黑火焰之年,哈桑塔無盡的夏日悶熱而又潮溼。日落之後,人們在屋簷下搭起涼榻,半夢半醒地躺著,渴望晚間能有一絲微風襲來,可以緩解暑氣。

這情景,真是無比愜意,不僅僅對消夏的人們而言,對做”買賣”的人們也大大有利。當然,這”買賣”,是一門相當特殊的買賣。

“啊,”法爾從半開的窗戶向外偷窺著,小聲說,”晾肉時刻又到了,我們現在動手吧。”

站在他身後的一個鼻樑挺直的青年人回應道,“我下去的時候,你可得把好風。”

“我知道,那是天亮前的事,還早呢。”法爾回答說。

伊爾瞥了他的賊搭檔一眼,極為老練地說,“我要你現在就看好。身上有個挺不錯紋身的那個人,你看那些花紋,恐怕只有上神才明白是個什麼意思。”

法爾吃吃地笑著,“誰去管那個!”他動作誇張地退後一步,又說,”照計劃,你應該去留心那些女人,伊爾,可不是男人們!”

“當然,我已經學會了區分他們的不同,不過這只會讓我惹上更多的麻煩。”伊爾沉著應對。緊接著,他們盼望的時機終於來到了。天空飄過一大片雲彩,遮住了月亮。他一句話也不再多說,手裡緊拉著繩子,輕手輕腳地從窄窄的窗戶口鑽了出去。

法爾拉著這邊的繩頭,不停往下放。隔了一會,有人在下面使勁拉了拉,他就停下,在繩子滾軸裡卡上一把匕首,接著從窗戶裡伸出頭。

伊爾正懸在他正下方,在塔樓的外牆上。他一隻手扶著牆,正從窗戶外打量著下面的屋裡有沒有人。好長時間後,他確定屋裡沒人,頭也沒抬,只是向法爾做了個手勢。

法爾連忙把工具沿繩子放下去。

在夜裡的微風裡,伊爾接住了工具。兩根手柄處有系腕吊帶的細長木棍,有一根的另外一頭是黏性很強的小球,而另外一根則是尖尖的鉤子。

伊爾巧妙地把那根鉤子棍伸到了百頁窗上,把窗戶頁片往下拉。他停了一會沒動,仔細地聽著屋裡的聲響。裡面什麼響動也沒有。他又再次把鉤伸了出去。這時他又用另外一根棍子,一頭有黏球的那根,把它伸進屋裡的床頭處,慢慢地探摸著。等他抽出棍子,那小球上粘著一粒寶石。他小心地把寶石取下,放進自己脖子上掛著的帆布口袋,又把棍子伸進了窗戶。

慢慢地。

靜靜地。

長棍往返再三,一直到再也撈不到什麼油水。法爾看見下面的年輕人汗溼的手在皮褲上蹭了蹭,不禁屏住了呼吸。他知道這姿勢意味著什麼:黑夜伊爾達準備不計後果地來一次“大的”。法爾忍不住向竊賊之王蒙面神禱告了起來。

伊爾的棍子又一次伸進了臥室。他的棍子輕盈地懸在距離熟睡的年輕商人妻子赤裸的身體不到一寸的地方,沿著她曲線畢露的身體,遊走到喉嚨上方,停住了。

她戴著一根黑色的緞帶,下面連著細碎的祖母綠寶石,而最前端是一枚巨大的紅寶石。而且最奇的是,紅寶石鑲嵌在一隻黑蜘蛛樣的底座上。

伊爾看著那枚寶石隨著女人緩慢平穩的呼吸起起伏伏。要是他沒看錯,這黑蜘蛛底座,本來是單獨佩在某種斗篷外的釦子。

要真是這樣的話……

千萬不要猶豫!猶豫意味著被抓住。他不得不開始工作,他的手勁支援不了多久了。在過一會,也許就會有另一根比他手中這根長一倍的棍子,把他從視窗打落下去。

他伸出棍子,前前後後地動著。千萬不能碰到她的鼻子,千萬。在足足一百分的堅持和耐性的幫助下,伊爾取回了棍子。

寶石落在他的口袋裡。他扯了扯繩子,示意法爾拉他上去。他還能感覺到蜘蛛上帶著的那個女人呼吸的溫熱,聞到上面麝香的氣味。伊爾悄聲嘆了口氣,忍不住想,那個女人是誰?她怎麼會有黑蜘蛛飾物?她長得什麼樣?

“有了這些,我們能像那些富有的騎士那樣,美滋滋地活上五十來天呢!我是說,至少。”在他們骯髒而又黑暗的藏身處,法爾的眼睛灼灼放光。

“嗯,”伊爾說,“別著急,我們至少得耐心等上三五個晚上。你想想看,誰會買那個黑蜘蛛?在這座城市裡,你能放心地賣給誰?咱們得等一個好主顧,要知道他有能力藏好這個寶貝,然後我們出了城之後再賣給他。今晚,趁著到處還沒訊息,我們先賣了那個祖母綠戒指,那是個平常玩意兒,上面沒記號,被抓住了也好說。然後我們到黑市上,找點苦力活幹幹,等訊息。”

法爾瞪著伊爾好一會,嘴張開了又合上,終於點點頭笑笑說,“不錯,你總是對的,伊爾達,我猜你準是這裡最狡猾的賊了。”

伊爾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膀,“如果這句話的意思是,我能活得長久一些,那我接受。走,我們出去找找看可有什麼地方,會給年輕武士供應飲料。這些可憐的人啊,不僅口渴得像火燒,還掉了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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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爾笑起來,他順著碎石煙囪爬上去,伸手到天花板下的一個縫隙裡。在洞口,為了掩人耳目,他們放著一隻死耗子。他把死耗子挪開,把口袋放進去。

這個陰暗的房子是一間早已關門的皮匠鋪,現在早變成了野貓、野狗、醉漢、流浪人的衛生間。這年春天,皮匠得了黑死病,一命嗚呼了。在人們想好對付辦法之前,這裡至少還能再挨上一個季節。到最後,人們會用火燒的辦法消滅致病的毒素,那時,這裡將被燒成一片白地。

而那時,法爾和伊爾打算找個更好的地方藏髒物,就在哈桑塔的北城牆那邊。他們看中那裡有幢大屋,屋簷很長。除非有人在那屋下被砍了頭,讓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那裡,否則那裡就是一個理想的藏贓處。

當然,一切都還只是打算而已。

兩個年輕人彼此點點頭。法爾跳下來,從窺視孔往外看了看,衝伊爾揮了揮手。伊爾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踱步走進外面狹窄黑暗的小巷。法爾緊隨其後,手裡握著匕首,這樣做,是為了以防萬一。隔了不久,幾隻老鼠鑽出來,嘴上叼著小塊發黴的乳酪。兩個小賊看了看,長出一口氣,消失在夜色裡。

“少婦熱吻”是間鬧哄哄亂糟糟的酒吧,到處人頭攢動,酒氣四溢,空氣裡充滿性慾和金錢的亢奮氣味。法爾和伊爾達拿著大酒杯,向他們最喜歡的黑暗角落裡走去。在那個位置上,他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一個進來的人,但只有特別留心的人才能看到他們。

當然,他們的位置已經被佔據了。佔據者是一些非常和藹可親的小姐們,只要有錢,她們待你比誰都好。離晚上狂歡的時候還早,所以她們只是稀稀拉拉地坐著,吸吮著杯中的迷藥,把香水擦在膝窩和肘彎裡。長凳上還有空位。

“要不要來個遊戲之吻?或者,擁抱一下?”阿姍妲看著自己的指甲,不太感興趣地問。她知道他們只會答話,不會有什麼特別舉動。黑頭發挺鼻樑的那個什麼也沒說。另一個,是法爾,他說,“噢,女士,我們只想自己看看。”他目光輕薄地打量著她。

她衝他嘲諷而又妖豔地笑著,裝出震驚的表情,眨著眼,把兩根手指放進了自己的嘴裡,回答說,”大多數人都喜歡有個好觀眾,沒關係,你們只管坐。可是,要是我們需要椅子上更多地方,你們可得挪挪!否則,你會知道有什麼下場的,小夥子。”

當然,他們可知道她的厲害。他們親眼看見過她的匕首靴戳進過不少男人的脛骨,也親眼見過她把刀捅進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水手肚子,他慘叫著滾出了酒吧。

在其他女孩吃吃地笑聲裡,兩個小賊乖乖地點點頭。

法爾衝她們中的一個眨眨眼,她便傾過身來拍了拍他的膝蓋。她身上穿著光滑的緊身裙,冰涼而柔軟,剛好蹭在伊爾手臂上。伊爾急忙掉轉自己的酒杯,身上打了一個冷戰。

布妲爾拉看到他轉身,就轉過頭來衝他笑笑。她身上擦的香水,也許是天然玫瑰的香味吧,不像其他人擦的那樣濃烈,卻一絲一絲地飄進了伊爾的鼻子。伊爾幾乎無法自控了。

“小寶貝,等你有了錢,任何時候都可以。”她聲音有些沙啞地對他說。伊爾幾乎來不及伸手捂住自己的鼻子,但還是有不少酒沫噴了出來,一口酒差點把他給嗆死。

角落裡頓時爆發出一陣嘲笑聲。布妲爾拉恨恨地瞪了伊爾一眼,但等她看見伊爾臉上誠懇的歉意,她又放緩聲音,拍了拍他的膝蓋,說,”沒關係,沒關係。關鍵在於提高你自己的技巧,這只是小問題,我會教你的。”

另一個女孩卻笑說,”那也得他負擔得起你的學費啊。”所有的女孩都笑了起來。伊爾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酒跡,點著頭向布妲爾拉表示謝意。可她已經轉過身去,開始跟別的女孩討論起指甲的化妝了。

法爾用手指捋過耳邊的頭髮,又晃了兩下,指尖突然多了一枚銀幣。他用從來沒見過銀幣的鄉巴佬口吻,對伊爾達說,“看看這個,夥計。你知道嗎,也許我頭髮裡還能有一個呢。”

當然,那裡還有一枚。他驕傲地舉起它們,“布妲爾拉,我準備好了,我要向您學習。請問,您今晚可有空呢?”

“只有兩個銀幣嗎?噢,我的小可愛,那可不夠啊。”女孩中爆發出一陣嗤笑。旁邊的男人也為這雷動的笑聲轉過身來,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特別好笑的事情。

法爾垂頭喪氣,“噢,我想我沒有更多錢了。但是我今早沒有仔細梳過頭……”他又變得一臉憧憬,用手耙著自己的頭髮,但這次,他搖了搖頭。

“噢,沒有。”一個女孩假意同情地嘲笑著他,卻不料法爾舉起自己的手,“小姐們,等一等。我還沒有仔細檢查我的每一根毛兒呢,對吧?”他再次目光輕薄地回看了那女孩一眼,把手伸進襯衣,使勁抓著自己的腋窩。他有滋有味地抓了一陣,停了下來,皺著眉頭,拿出手,看著並不存在的蝨子。他假裝一口吃了它們,還舔了舔手指。接著,他又把手伸進襯衣,準備掏另外一隻胳膊窩。

幾乎是立刻,法爾突然眼睛發亮。他慢慢地掏出手來,手指間閃著金色的光——一枚金幣!他用力地聞了聞,得意地把手舉高,“你們看見了嗎?”

“噢,”布妲爾啦嘟囔了一聲,向前靠了靠,“這差不多能換一個噴嚏了。還有嗎?”

法爾看上去一副受傷的表情。”您到底覺得我的胳肢窩有多髒呢,女士?”

人們鬨堂大笑,女士們也都給逗樂了。唯有伊爾面無表情地看著,偶爾嘴角往上彎一彎。布妲爾拉貼到法爾身邊,嘴唇對著他的耳朵,很性感地說,”再來兩個銀幣,我包你滿意。哪怕是乞丐,我也勉為其難,破例一次,讓你過過癮。”

“還要兩個銀幣?”法爾高高在上地說,”我想我或許會接受您慷慨的施捨,敬愛的女士。現在,”他四處張望著,“可有哪位好心人施捨給我兩枚無關緊要的小錢麼?”

圍觀者不滿地喘著氣,伊爾向法爾伸出手,慢慢地翻開,手心裡正好有兩個銀幣。

法爾向他鞠了一躬,小心地從他手掌裡拿起一個銀幣,接著拿起另一個,然後誇張地把它們交到了布妲爾拉手裡。

布妲爾拉首先看中了那枚金幣。她迅速地把它藏進了自己腋下的小錢袋,接著一枚一枚地點著銀幣。點完數之後,她吻了吻最後一枚,這才正眼看著法爾,說道:“我的愛人兒啊,咱們已經成交了。”

她眼睛裡頓時洋溢出神秘的色彩,彷彿是一條蛇一樣纏上了法爾。她示意伊爾讓讓,讓她和法爾有點”私人”空間,好開始”工作”。

伊爾站起身走開,搖晃著酒杯。酒杯裡只剩一點點酒了。突然,一隻手指,十分溫柔地,敲了敲他。他抬起頭來,屏住了呼吸。

他們都叫珊迪絲“魅影”。她來去從來都是無聲無息的。好幾次,伊爾和法爾都暗中猜測她肯定是個完美的盜賊。她黑色的大眼睛掃過伊爾皮帶下面的地方,他立刻感到那裡的褲子有了繃緊的感覺,他的喉嚨發乾。伊爾知道,自己的慾望在湧動。

“黑暗中的伊爾,你有錢借給人嗎?嗯,你有錢,借給別人嗎?”她的聲音嘶啞,她的眼神充滿渴望……

伊爾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發顫,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袖子邊,那裡縫著好些金幣呢。他吃力地說,”有那麼一個,或者兩個錢,多餘的。”

她的眼睛立刻跳起舞來。”哦,我的主人,只有一兩個嗎?我聽見的可是三個四個啊。哦,四個金幣。每一個,都將代表我帶給你的一重快感。”她輕輕舔了他的手,最最溫柔地觸控著他的掌心。伊爾忍不住輕輕顫抖了。

伊爾定了定心神,很粗暴地一把推開了她。他已經發覺,有一個高大魁梧的保鏢正不懷好意地看著他。他雙手交叉在胸前,身後還有另一個同樣高大的保鏢。而在這兩人之間,一個滿臉疲憊的僕人提著一盞油燈,照亮了一個矮個男人,他穿著一件橙色絲袍,微紅的捲曲頭髮垂在肩膀上。他敞著胸,胸口掛著一大塊金子,有男人的拳頭那般大小的金子,上面刻著大張著嘴的獅子頭,垂在粗壯的金鏈子上。每根指頭上都戴著寶石戒指。伊爾有些厭惡地看著,心裡卻不得不承認,那些玩藝兒可都是真貨。

他跟法爾交換了眼色——法爾驚呆在布妲爾拉的懷裡。

那男人抖著褲褶——他連褲邊都鑲嵌著象牙和金絲。他得意洋洋地看著珊迪絲的臉。“很忙嗎,我的小女人?”他態度有些倨傲地說,搖晃著手指。身後提燈的僕人立刻遞給他一個錢包。

男人懶洋洋地開啟錢包,十來個金幣叮叮噹噹地掉落在珊迪絲的裙子裡。”你有空跟一個真正有錢的,而且還是真正的男人,玩上一玩兒嗎?”

“哦,我的主人哪,你想跟我玩上幾年呢?”珊迪絲喘著氣回答說,張開手向他表示歡迎。男人得意地笑笑,對保鏢們打了個手勢。兩個保鏢立刻衝到角落裡,粗魯地推開別的女人,全然不顧她們的抗議。

其中一個一把拉住布妲爾拉的腳踝,把她從法爾身邊拉開。她摔倒在地,尖叫起來。法爾臉上現出怒意,”噔”地從長椅上站起身。

“你以為你是誰?”他直指著這個渾身香噴噴的男人說。保鏢上前向他做出威嚇的樣子,法爾傲慢地向他們揮了揮手指,手裡變魔術般地多了一把匕首。保鏢看見那把匕首,頓時遲疑起來。

“我叫堅士卜,堅士卜?歐桑。“一個聲音響起來,彷彿想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法爾滿不在乎地聳聳肩,“誰聽說過這個滿是廉價香水味的名字?你聽說過嗎,伊爾?”

伊爾正在向另一個推他的保鏢揮舞著自己的匕首,並輕盈地從他手裡鑽出身來。

“哦,從來沒有。”他鎮定地回答說,“反正天下的耗子都長得差不多,誰分得清楚?”人群頓時被這話震得冷了場。花花公子的臉因為憤怒變得發紅。珊迪絲跪在他面前,他用力扯著她的頭髮,緊接著一種病態的笑容浮上他的臉。

伊爾感到心裡些微有些寒意,這個男人想要他們死,就在此時,此地。

兩個保鏢靠近了伊爾和法爾。

“這番言辭可是大大地侮辱了別人的榮譽啊,”一個新來的洪亮聲音從眾人背後摻和了進來,那個“啊”字還刻意被加重了。堅士卜立刻認出了這個聲音,臉色頓時變成死白,怒意更盛。“此種侮辱,只能用真正的決鬥來還榮譽之尊嚴!這可不是派兩個保鏢上陣就完了的小事。”

堅士卜和他的手下散開,望著那新來的紈絝之人。那人穿著同樣扎眼,絲綢的衣服,袖子邊滾著龍紋。他手裡捏著一個酒杯,眼神裡是止不住的譏誚之情。他身旁兩側也有侍從數人,手裡都握著尖刀利劍,對準著堅士卜的保鏢。

這時,酒吧裡靜得掉一根針也聽得見,人們都屏吸凝氣,伸長了脖子看熱鬧。

“做人要公平,堅士卜,”新來者靜靜地說,抿了一口酒。“珞芮又把你甩了麼?黛爾蒂又不夠讓你稱心如意?哦,諸神啊,尊嚴的榮耀何在啊?”

堅士卜氣得咆哮起來,“給我滾開,瑟洛!你不能永遠躲在你祖先榮耀的庇廕下頭!”

“那是因為他的榮耀之庇廕比你父親要長久,阿堅。我和我的人無非為了到此喝個酒,可這角落裡的惡臭氣息實在太濃烈了。我們過來看看有什麼畜生死了。阿堅啊,你別穿成這樣了,女傭人都忍不住要開啟窗戶散散這臭氣。”

“上神會讓你和你的臭嘴去和墳墓接吻的!”堅士卜喝道,”給我滾開,混蛋。要不我就讓我的人拿玻璃渣破了你的相!”

“哦,我榮幸之至,堅士卜。你的兩個人在哪裡來著?我怎麼沒看見。我的六個手下正在等他們呢。”他身後又無聲無息滑出兩名侍從,舉著劍。在昏暗的燈光下,劍鋒閃著陰冷的光芒。

“我可不跟你身邊的那些人比劃,”堅士卜退後了些許,“我知道你素來喜歡搞點‘偶然事件’,恕我不奉陪了。”

“哦?你用自己沾滿毒液的匕首找別人麻煩的時候怎麼不說這種話呢?阿堅,你怎麼老是對這種拙劣的把戲樂此不疲?哦,阿堅,你真是豬狗不如。難道你竟然卑鄙得連你自己的卑鄙都看不出來了麼?”

堅士卜暴跳如雷,”閉上你的臭嘴!要不然……”

“要不然你就帶著你的小把戲離開這裡,對不對?然後為了發洩你的怒氣,你會用你的刀刺穿這裡所有的姑娘和小夥子,好發洩你的怒氣。毫無疑問,你會在他們睡覺的時候幹這些事,我是多麼地瞭解你,阿堅。很多姑娘都和我一樣瞭解你。——你準備為你這奢侈的愛好付出怎樣的代價呢,阿堅?”

堅士卜聞言,再也按捺不住,上前幾步,破口大罵。對方保鏢的劍只要一接近他,他身上的奇異魔法護甲就從內往外閃爍出光華。

而那後來的,名叫瑟洛?塞理安的男人,卻一個箭步,錚一聲抽出了長劍,劍尖直端端頂住堅士卜的鼻子。

兩人的侍從大驚,一時間,屋子裡劍拔弩張。

“以國王之名,歐桑、塞理安,快快住手!”眾人身後的吧檯處傳來一個深沉的聲音。兩隊侍衛頓時僵住身體,不敢再動一下,而人群也立時裂成兩半,彷彿被一把利劍破開似的。

一個鬍鬚修得短短的男人出現在眾人視野裡,手裡正端著酒杯,他語調平淡地介紹自己說,“我是衛隊長阿忒隆,我將向巫師團如實彙報今晚這裡發生的流血事件,我還會告訴他們這個地方就在他們眼皮底下。現在,兩位,回家!”

他凌厲的眼神掃過四周,兩個紈絝子弟看見他身後影影幢幢,似乎有許多手下。兩人的侍從大松了一口氣,放下劍來。要是他們的主子違抗衛隊長的話,不久士兵們就會很”偶然”地對這裡進行一場大清洗,保鏢們沒有一個能活著離開這裡。

“我的手下們喝多了一點,”瑟洛語氣輕鬆地說了一句,可他下巴上暴突的血管卻跳得厲害。他一眼都沒看歐桑,彷彿只是對著周圍的人在說話。“你可以先走。等我向衛隊長大人敬酒致意之後,我再走。衛隊長大人的每個字,我都頂頂贊同。以阿森蘭特的榮譽之名,我敬他一杯。”

“以阿森蘭特的榮譽之名。”幾十個人齊聲應和,舉起了酒杯。衛隊長面無表情地看著人群散去,又冷冷地看著堅士卜,“閣下,您呢?”

堅士卜咬了咬牙,對自己的人揮揮手,接著,他大步走向“魅影”。她還心驚膽戰地跪在地上。

堅士卜對伊爾冷冰冰地說,“閣下,我們的事情被塞理安打斷了。你是否介意我……”

伊爾小聲回答,“您可以到那邊去,閣下,那裡更隱蔽,也更私人。”他指指前方,“我深信這裡方才被你的手下熱情推開的人們,也希望能繼續他們的娛樂活動。”

花花公子惡狠狠地瞪著他,眼裡再次露出兇光,但衛隊長對他說,“歐桑,聽這年輕人的話,他是為了挽救你家族的名譽,也是教你懂得一些最簡單的社交禮儀。”

歐桑沒有回頭,肩膀卻僵直了。他一語不發地使勁扯著珊達絲的頭髮,轉身便走。珊達絲忍不住小聲叫痛,也忙不迭地起身跟著走了。

伊爾上前一步。但歐桑已經怒氣衝衝地衝到黑暗的角落,掀起門簾,吩咐女侍應,”給我來一盞燈。”女侍應手忙腳亂地替他點了燈。

門簾後面的貴賓間通常要六塊金幣,但在保鏢和衛隊長的注視下,女侍應都慌不迭地跑出了包間,根本不敢提房錢的事情。保鏢們立刻站到了門外,歐桑看了看座墊,拍了拍軟綿綿的床,滿意地點點頭,揮手示意珊迪絲上床。門簾很快又垂了下去。

法爾慢慢把手伸到牆上,捻短了燈芯。他衝長椅那頭的女孩使了個眼色,她也如法做了。酒吧裡頓時又恢復了一貫的幽暗。

衛隊長轉身,和瑟洛一起去了吧檯那邊。

法爾和伊爾互相使著眼色。法爾用一隻手比劃了一個大胸脯,指了指門簾那邊,接著又用他的拇指指了指自己。伊爾遲疑地眨眨眼,指了指廁所,又指了指自己。

法爾點點頭,伊爾站起身來準備去放水。如果今晚真要弄點事情出來,他得讓自己全身放鬆才比較好。

哈桑塔沒有巫師團之前也是這樣嗎?伊爾穿過醉酒的人群,走進洗手間,一邊解手,一邊想像自己的祖父還坐在鹿角王座上,而這間酒吧又會像什麼模樣。所有的貴族都像今天的這兩人那麼殘忍嗎?那他們又如何談得上比自己和法爾更高貴呢?雖然他和法爾只不過是夜裡偷東西的小賊。

在諸神面前,誰更純潔一些呢,殘忍的巫師、華麗的貴族、還是無名的竊賊?神會選擇哪一個呢?前兩個擁有更多的權利,但只顧著滿足自己病態的慾望;而賊,至少他對自己所作的事情供認不諱。當然,這個問題可不合適用來向牧師們告解,那麼做只是自找麻煩。

廁所裡的怪味陣陣襲進伊爾的鼻子,他還是早點回去為妙,免得法爾一時衝動,做出什麼不計後果的事來。萬一哈桑塔所有在外邊的兵士都發現了他們的身份,可就沒什麼好混的了。

當他回到長椅旁邊的時候,法爾正坐在門簾旁邊,而且還用眼神示意他趕快坐下。伊爾坐了下來,發現法爾正在仔細觀察周圍人的行動。他也開始做同樣的事。

兩位朋友肩並肩地坐著,垂著頭看著地面。黑暗中,喘息和呻吟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促。這時,法爾站起身,舉起了酒杯,喝了一口,大聲贊這酒著實好味。同時,他手裡捏著一枚小石子,準確地彈進油燈,弄熄了燈芯。

兩人立刻閃進門簾背後,伊爾彷彿一條吐著芯子的毒蛇,一把從身後捂住了花花公子的嘴,另一只手卡住他的脖子,想把他弄昏過去。

法爾的手也捂住了珊迪絲的嘴。她本來拼命掙扎,想要尖叫。但很快,她認出了身後的人是誰,也就不再動作。伊爾看見她細長的手指不再亂抓,而是輕輕撫摸著身後人的肩膀。接著,他身下的貴族猛地掙扎起來。

堅士卜身上塗滿了香料和潤滑油,非常難抓住。雖然他不曾像伊爾一樣經歷過殘酷的戰鬥,但他顯然比伊爾重很多,憤怒也增大了他使出的力量。他把伊爾拖到地上,想咬伊爾的手指。

伊爾空出一隻手,從背後抽出匕首,捏在手裡,用匕首柄猛敲在堅士卜的下巴上。堅士卜腦袋一歪,昏了過去,倒在床上。伊爾滿意地到門邊上看了看,沒有人留心突然熄滅的燈,也沒有聽到這裡發出的細微聲響。人們正在暢飲。法爾正在地上撿著金幣,那是歐桑撕開珊迪絲衣服時掉出來的。伊爾沒管這些,卻伸手準備摘下珊迪絲耳朵上戴的有些與眾不同的耳環。

珊迪絲從法爾手裡掙開一點,貼著伊爾的耳朵,尖聲說,”諸神啊,你!”

伊爾用手指合在她嘴唇上,悄聲說,“這是為了你好。我保證我會還給你的,我保證。”

他取下它握在手裡,掀開門簾,不慌不忙地穿過了房間。正如他希望的那樣,衛隊長和瑟洛正並肩坐在吧檯邊。

衛隊長言語無味地說著,“你得知道,作為法師的子嗣,得為人民作出表率來,得讓人民感到,法師也是人們中的一員,而不是孤立的。如果這個王國很強大,那麼……”

伊爾插進兩人之間,打斷了他的話。伊爾給他們看耳環,輕聲說,”閣下,萬分抱歉打斷你們的對話。但我來,是為了傳遞一個愛的資訊,方才歐桑閣下帶走的那位女士要我來的。歐桑閣下的表現令她非常失望。方才她為您的口才而感動,希望能更深一步的,認識您,瞭解您。”

瑟洛看了看伊爾,突然笑了。衛隊長搖搖頭,轉著眼睛走開。年輕貴族看著人群那邊的門簾,伊爾點點頭,為他開路。瑟洛跟著他去了。

二人來到門簾邊上,伊爾彎了彎腰,為他掀開門簾一角,瑟洛往裡看了看。

屋裡燈光昏暗。床腳下擺著一堆衣服,床上一個女人赤裸著身子,只有一面輕紗遮住她的面孔,但沒有遮住她的媚笑。她將雙手攬在腦後,玩弄著自己長長的捲髮,“過來啊,我的主。”

瑟洛的笑容多了幾分得意,踱步走了進去。兩人才進了屋,門簾一合上,伊爾就抓著匕首柄狠狠地砸在花花公子頭上。瑟洛彷彿一灘泥一樣倒在了地上。

法爾從珊迪絲腿邊的被單下鑽出來,和伊爾相視一笑。

兩人立刻工作起來。戒指上也許有附著魔法,他們沒敢拿。珊迪絲分了那些金幣,藏進衣服裡,開心地給了他倆每人一個熱情的吻。她如同伊爾想象地那般美麗,也許改天,他能有機會分享她的美麗。

他們迅速剝光了塞理安的衣物,用床單把他和堅士卜捆在一起。等別人發現他們的時候,這兩人不知會窘迫成什麼樣呢。

“魅影”裝成昏迷的樣子,兩人架著她的胳膊,埋著頭走出了酒吧,來到巷道口的廁所邊上。

法爾警惕地看著四周,伊爾手裡握著匕首,靜靜看了看,確定一切平安,又把刀收了起來。三人不發一言,徑直朝北邊的老漢尼拔家而去。

漢尼拔是個頭髮灰白的老麵包師,一個人住在他鋪子的後面。哈桑塔的女人都不怎麼喜歡他,因為他滿臉皺紋,踩著木頭假肢,說話口吻刻薄,而且天生吝嗇。大多數時間裡,他總是把自己的隔夜麵包扔給那些在街上浪蕩的小孩子們。

這天晚上,從他家裡傳出轟隆大作的鼾聲,在老遠的路上都聽得清。

“我們去哪兒?”珊迪絲對她得到的意外之財雖然很是滿意,可是她的聲音裡還是流露出了不信任。她多多少少聽說過一些關於兩位小賊的”事蹟”。

“我們必須把你藏起來,免得那些瘋狗醒來之後,派他們的保鏢找你要你沒給他們的東西。”法爾貼著她的耳朵說。

“嗯,我明白,但是藏在哪裡?”魅影用手環著法爾的脖子,問道。法爾用手指了指那扇傳來鼾聲的窗戶。

珊迪絲眼睛瞪得大大的,“你瘋了嗎?”她突然怒氣衝衝地說,“要是你們覺得我……”

法爾猛地抱住她,用手緊緊捂住她的嘴唇。她掙扎了一陣,發出幾聲不滿的抗議。漸漸的,她停止扭動,變得安靜下來,她昏了過去。法爾松開她,把她推進伊爾明斯特懷裡,然後響亮地說,“就是這兒。”

他轉過身,從麵包師的垃圾箱裡撐起一條木稜。

而伊爾看著他手裡抱著的女孩,她是如此柔軟而美麗。很快她就會醒來,要是她知道自己被叫作“魅影”,她一定會很生氣的。他環顧四周,謹慎地找了個地方放下她。

“這將是漢尼拔的幸運之夜,”法爾微笑著說,拉動了手裡的木稜。百葉窗頓時向上掀開,整條街道裡都洋溢著重重的鼾聲。法爾指了指伊爾和珊迪絲,又指了指窗戶。

“肯定是的,”伊爾心裡對她說,把珊迪絲背了起來,她的體香衝進他的鼻孔,他吸了一口氣,又補充了一句,“他會比我幸運的,我保證。”

他小心翼翼地翻進窗戶,法爾從後面托起珊迪絲的腿,免得她弄出什麼聲響來。他們穿過了空空的地板,來到漢尼拔床前。這時,她動彈了兩下。

他們掀開床上的被子,輕輕地把她放在沉睡的麵包師身旁。爾後兩人不約而同地捂著嘴忍笑。老麵包師竟然穿著一身女式性感睡衣,純絲質地的衣服下襬襯著一雙多毛的腿。

伊爾咬著唇,肩膀無聲地晃動著,翻出了窗。法爾儘量剋制著自己的笑聲,輕輕摸了摸床上兩具無意識的身體。他像只貓一樣翻身出了窗戶,而伊爾已經在窗外等著他了。

兩個小偷跳到街上,哈哈大笑。他們推到垃圾箱,讓上面的東西掉了下來,發出巨大的聲音,蓋過了老人的鼾聲。隨後,兩人飛似的跑到了街道轉角。

兩人跑了很久,停下來換氣。法爾說,”嘿!幹得真不錯。可惜我還沒來得及喝完酒杯裡的酒呢。”

伊爾嘿嘿一笑,把珊迪絲的耳環遞給他。法爾低頭看看,說,“很好,整晚的辛苦工作總算有了回報。”

伊爾笑得更開心了,又把三條沉甸甸的金鏈子遞到法爾另一只手中。”他應該把這些鏈子弄短一點,都快垂到他肚子上啦。”

法爾笑得前仰後合。

他看見不遠處有個招牌,指給伊爾看,“我們進去喝一杯吧。”

“什麼?”伊爾的藍灰色眼睛跳動著危險的光,“你還想再幹一票?”

是夜之後,月亮升起在厄蘇尕高高的塔尖上,又落下;升起,又落下;升起,又落下。如是三次。整個城市的大街小巷都在傳說兩個小偷的事蹟,還有巫師團“和藹可親”的後代們。兩人的保鏢整天都在哈桑塔城裡最偏僻的酒館和飯店裡搜尋一個黑髮挺鼻年輕人和他伶牙俐齒朋友的蹤跡。

伊爾和法爾決定在一切歸於平靜之前先休息休息。除非又有哪個賊朋友不顧一切地掠奪了那兩個紈絝子弟,他們的保鏢有了新的目標。不然的話,他倆還是� ��出動為妙。

兩個朋友的新藏身之處就是厄蘇尕的守望塔之下。不過呆在守衛下面曬太陽的滋味還是不太好受的。兩人只能閒談,睡覺,遙望城市另一角的墓地。那裡地下埋的都是有錢人,墓碑前種著小樹,枝葉伸展,鬱鬱蔥蔥。也有歷經數代的墳墓,很久無人清掃,就只剩了斷壁殘垣。

再偉大的名字最後也都會被埋在那裡,無非是一抔黃土,一塊記載著他們偉大事蹟的墓碑。事蹟和榮耀,都有可能是謊言;金錢和富貴,也都只是過眼雲煙。伊爾躺在地上想,對於屍骨來說,哪裡有什麼好壞之分呢。

太陽西下,陰影從墓地那邊一直掃過整個城市。兩人看了許久,法爾抓了抓身上,突然說,“我正在想,”

伊爾殷勤地點著頭,“你的想法通常都是一件壞事的前兆。”

“哈!哈。”法爾回答,“我只是想說,我正在縱酒狂歡中思考人生的道理。”

“哦?可有思考出什麼頭緒?”伊爾伸展開身體,擺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法爾用受傷的眼光”哀怨”地看了看他,又喝了一大口酒,發出心滿意足的嘆息聲。他擦了擦嘴角,“你還記得布妲爾拉當時是如何熱情邀請我的麼?”

伊爾笑了笑,“當然。她開了個非常‘便宜’的價格。”

法爾點點頭,“她們的收入可真不錯。我想,何不趁著她們在外面拉客,或是睡覺的時候,從她們那裡弄點零花錢呢?”

“噢,不,”伊爾搖頭,“這個計劃我不參加。要做你自己去。”

法爾看了看他,“好,那就當我沒說過。可你得告訴我為什麼。”

伊爾正色道,“我是不會偷那些辛辛苦苦掙錢的窮人。他們的錢本來只夠買麵包的,省下的幾個還得向富人交稅。”

“這是你的原則?”法爾仰頭幹光了酒囊。

“多多少少我有一些吧。你知道的。”伊爾搖了搖酒囊,又把它遞給了法爾。法爾一把接過,高興地一飲而盡,“我只知道,你想殺光阿森蘭特的巫師。”

伊爾點點頭,“是,我想殺光了他們。我曾經發過誓,我一定會完成它。”他遠遠地望著前面的河流,一路蜿蜒而下,流向港灣,那裡,正有一艘駁船駛入河口,“可是有時候,我忍不住會想,我的生活應該還有些別的內容吧。”

“每天晚上吃飽喝足,”法爾說,“不用擔心有兵士來抓我,不用東躲西藏。”

“就是這樣嗎?”伊爾問,”生活就只是這樣嗎?沒有些別的什麼嗎?”

“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法爾嗤笑著對他的朋友說,“費倫大陸上到處都是牧師,世界有他們關心就足夠了。我只需要填飽我卑微的肚子,只有它不會用那些大道理欺騙我。”他喝完了最後一滴酒,敞開皮帶,躺倒在地上。

伊爾達皺起眉頭看著他,“那你該信奉什麼神呢?”

法爾聳聳肩,攤開手說,“一個人總得去尋找最適合他的東西,和他做事的方法。只有傻瓜才會無條件服從他人的指示。我的意思是,他不能逮著離他最近的牧師就頂禮膜拜,別人說啥他就信啥。人不能這樣。”

伊爾藍灰色的眼睛裡鎖定了法爾,他覺得很是有趣,“那你覺得,牧師是做什麼用的?”

法爾又聳聳肩,“唱唱聖歌,大喊大叫,殺死異教徒。”

伊爾沉默了片刻,用嚴肅的聲音再問,“那信仰又是什麼用的?”

法爾動作誇張地擺了擺手,做了一個瘋狂的樣子,好像是想說,“誰知道”。可伊爾嚴肅的表情抑制住他的囂張,他靜下來,慢慢地回答:”人們總是願意相信有個地方比現實世界好,有些東西比現實生活要強。他們願意參與到這種幻想中去,這樣他們會覺得自己比別人更好、更強、更聰明。這就是為什麼人們會參加小團體,找個物件去追隨的原因。”

伊爾達問,“所以你覺得,在黑夜裡走到外面去互相殘殺,就是為了證明他們比對方強嗎?”

法爾笑笑,”正是如此。”他望著遠方河邊駛進碼頭的駁船,“如果以後,我們將一起面對死亡,我提前知道你的這些想法,對我來說非常好。我知道你情願去當小販、搬運工,甚至小聽差,也不願做小偷。可誰不是這樣呢?”

伊爾苦澀地說,“也許會有瘋狂的頭腦想要尋找刺激。”

法爾大笑,“求你讓我喘口氣,再想這些深奧的問題吧。”

伊爾靜想了一會,“我不會傷害無辜的人,我只想偷那些貪婪無度為富不仁的商人,還有巫師。”

“你那麼憎恨他們麼?”

伊爾說,“我蔑視那些藏在法術背後對人民無情掠奪的人。既然神教會他們讀、教會他們寫、教會他們超凡的法力,他們應該用這神蹟去幫助所有人,而不是高高在上地統治剝削別人。”

法爾柔聲道,“如果你是孛醪佴,諸神在上,你除了服從巫師,還能怎麼辦呢?”

伊爾搖頭,“國王也許是被愚弄了,但也許並不是這樣。他從不向他的子民表明他真正的用心,那麼我們又怎能知道國王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你還記得,你有一回說過,你的父母是被一名駕龍的巫師給殺死的。”法爾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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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爾吃驚地看著他,“我說過這話嗎?”

“當時你喝醉的時候。我們才認識不久,我想弄明白我能否信任你,所以我是故意讓你喝醉的。那天你說了許許多多‘匪幫’和‘殺死巫師’,你不停地說。”

伊爾望著墓地那邊已經破敗的墓拱,“每個人心底都有困擾。”他轉過頭看著他的朋友,“你又是為了什麼?”

法爾說,“為了刺激。如果我的生活裡沒有了冒險,我活不下去。”

伊爾點點頭,暗中記下了他的話。

他回憶起很久前的一天,他才趕到哈桑塔,對周圍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和不適應。天氣昏暗,陰雨連綿數日,街道上滿是積雪和泥濘。伊爾沿著小巷往前走,卻發現巷口堵著幾個眼神銳利的持刀壯漢。一個轉著皮護甲的光頭巨人手裡拿著棍子,站在他們前頭,挨個兒搜尋著路人。

伊爾慌忙往後退卻,右手暗暗握了握雄獅之劍,盤算著在這陌生的地方,能不能打得過他們。

他站在一個角落,拿出了劍,前方那些人還是慢慢向他走過來,舉起了棍子,準是想一下打落伊爾的劍。但他還來不及行動,一個鎮定的聲音在他前面響起來。

“嗜都,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這麼做。他已經是霍萊恩的‘貨’了,難道你沒看見他身上打了記號嗎?還是你沒發現他腦袋暈頭轉向的?我猜你知道,霍萊恩對那些多手多腳的人從來不會客氣。”

光頭男人抬起頭,露出一張醜陋的臉,”誰說我們要那麼做來著?”

說話的是個瘦削的年輕人,蹲在窗沿邊上,手裡拿著十字弩,威脅似地前後晃著。“光頭,你已經那麼做了。安瑟爾已經溜去報告了,因為他想起自己還欠你一大筆舊債,所以才讓我留下來勸你,千萬別找錯了人。你還記得尤達說過的話嗎?如果你再犯下不幸的錯誤,他一定做了你。我可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呢。”

光頭男人恨恨地看著他,衝自己的人揮揮手,向後退去。

等旁人都散去,伊爾抬頭看著那年輕人,“謝謝你的幫忙,先生,我欠了你一命。”

“我的名字叫法爾,可不是什麼先生。”他向伊爾解釋說,奴隸、流浪漢,或者別的什麼不幸的人,不巧給巫師團當了魔法試驗品,弄得意識不清、腦筋不靈的,就叫做“貨”。才流落到這裡的伊爾顯得有點笨頭笨腦,確實有些像才被魔法洗過腦子,“所以我拿這個藉口嚇唬他們呢。”

“謝謝你,”伊爾有點挖苦地回答,”可是我還是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告訴他們,你是這裡最有勢力的法師的私人財產,而嗜都的主人還不足以跟他抗衡,所以現在還不敢公開跟他作對。嗜都必須嚴格服從他主人的命令。”法爾挪到雪堆旁,又補充說,“你不想把劍先放下嗎?我知道這附近有個暖和的地方,咱們能喝點熱湯,烤點土豆吃吃。……當然,要是你有錢的話。”

“沒問題,”伊爾說,“只要你告訴我能到哪裡找個過夜的地方,再跟我講講這城裡有些什麼行事的規矩。”

年輕人從窗沿上縱身一躍而下,笑著回答伊爾,“當然,我會告訴你的。你想知道,而我又願意說,這很好;你看上去需要個朋友,我最近又恰好孤身一人……你覺得這主意如何呢?”

伊爾笑說,“看看吧。”

那天他知道了許多事情。雖然,並不包括法爾從哪裡來。這快活的小偷彷彿從小就生長在哈桑塔,他對這城市無比熟悉。兩人很合得來,打那天以後,在暖洋洋的春天和熾熱的夏日裡,他們合作無間,偷的金幣和寶石恐怕比兩人加起來還重得多。

伊爾望著遠方的墓場,思索著,在這個陰霾遍佈的城市裡,巫師團的種種行徑,夏天的暑氣即將散去,他吸了一口氣,看著他朋友的臉,“我記得,你不止一次說過,你知道我是從赫爾登來的。”

法爾點點頭,“我確定你的口音是東部鄉村的。有一年冬天,尤達才來到這裡,想要加入巫師團,為了給別人留下深刻印象,他到處宣揚自己能駕龍。於是大法師霍萊恩就對他說,如果你這麼能幹,就帶著你的龍,到赫爾登去殺掉一個人,還有他的妻子。於是尤達就去了,把那個地方弄了個底兒朝天,燒得精光,連田裡跑的狗都沒留下一條。”

伊爾緩緩地重複著,“尤達,尤達。”

法爾看見他的朋友手指握緊,指關節捏得發白,整個人都在顫抖。“噢,朋友,我明白你的感受。”

伊爾轉向他的目光裡閃著鐵藍色的火焰,但聲音卻及其冷酷而鎮定,“噢,你怎麼會知道的?”

“因為巫師團殺了我的母親。”法爾冷冷地說。

伊爾看著他,眼裡的火焰熄滅了,“那你的父親呢?”

法爾聳了聳肩,“哈,他倒是過得挺好的。”

伊爾用眼神無聲地問他為什麼,法爾的笑容裡帶著悲傷,“事實上,他現在也許就在前面的那些高塔之上。如果命運神現在看我們不順眼,說不定,他會用魔法偷聽到我正在唸叨他的名字。”

伊爾抬頭看著高高的塔樓,“他會從那邊用法術攻擊我們嗎?”

法爾搖頭,“誰知道巫師會幹些什麼。不過我想不會,要不哈桑塔的人會全都逃光的。再說,我知道的魔法師,從不會對正面遭受的侮辱顯露怒氣,他們都在暗中使法術。”

“那你就儘管說,”伊爾故意地套著他的話,“他說不定還會從那樓裡下來呢。”

“等我殺了他之後,”法爾緩緩地回答,“等我拿石頭堵住他的嘴巴,一根根折斷他的手指,讓他再也無法施法,我決不會讓他死得很快。等我這麼做了以後,我會告訴你的。”

“那他到底是誰呢?”

法爾咧開嘴,陰鬱地笑了,“大法師霍萊恩,阿森蘭特的皇家大法師。”他搖搖頭,”我是個私生子,我母親曾是個大美人。可等霍萊恩知道她生下了我,就毫不留情地殺了她。”

“那你怎麼還能活著呢?”

法爾沒留心伊爾的神色有異,“他的手下的確殺死了一個嬰孩,但他們殺錯了人,那是個替死鬼。我母親的好朋友把我掉了包,那個朋友是個‘夜之女’。”

伊爾揚起了眉毛,“那你怎麼還忍心去偷那些女人的錢?”

法爾聳聳肩,“為了幾個金幣,有個女人就把我的繼母給掐死了。我一直沒找到兇手是誰,但我現在非常確定她是‘少婦熱吻’裡的一個,就在……”他學著聖人傳道的樣子,聲音洪亮而充滿嘲諷地說道,“……那日裡,兩個法師的後裔,向全哈桑塔顯示了他們對世人的愛。”

伊爾平靜地說,“噢,諸神啊。法爾,我曾常常覺得自己在可憐,你……”

法爾道,”哦,汝能否保持安靜?吾人不可博取廉價之同情,伊爾達?法師殺手。”

他冠冕堂皇的樣子,逗得伊爾噗哧一聲笑了,“那我們現在該做點什麼?”

法爾抖了抖雙腿,“休息時間結束了,現在該回到我們的戰場了。你說不能偷窮人和‘夜之女’,可整個哈桑塔地區最多的就是他們。巫師和貴族,我們暫時也不能對他們下手了,現在正是緊張時期,等著我們的肯定是陷阱和刺刀。那就只剩兩個地方可以當目標了——神廟和……”

“神廟?”伊爾趕緊搖搖頭,“我可不想跟神明作對。我可不希望自己的下半生在諸神的詛咒中度日。”

法爾說,“我也是這麼想。那麼我們只剩一個目標了:富商。”

他趕在伊爾提到“辛苦工作的人”之前,搶著說,“我是說那些放高利貸的,家裡有密室藏寶的,賤買貴賣的人。你注意到那些在這河邊停靠的駁船了嗎?還有卸貨的倉庫?哼哼,我們一定得搞清楚他們的工作流程,等我們老得沒法動彈了,手指也不再靈巧了,我們可以象他們那樣,買進賣出,生活無憂。——你覺得他們的密室大多會在什麼地方?”

伊爾沉吟了一番,“應該是在那些最明顯但又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一個深藏不露的地方。”

法爾補充道,“就像盜賊的地盤一樣。”

“的確如此,”伊爾滿懷期待地說,“那將會是我們的戰場。你覺得如何?我們該如何動手?”

“今晚,”法爾說,“有個傢伙欠我一筆人情債。我會請他幫我一個忙,讓我有機會出席一場晚宴。那家夥是那裡調酒的。我會混進去,如果猜得不錯,很多商人會聚在那裡,討論他們秘密的交易和勾當。我會偷偷地聽,偷偷地記下來。”他突然皺起眉頭,“只有一個問題。我沒法把你也弄進去。那些人戒備森嚴,到處都是守衛。”

伊爾說,“沒關係,我到其他的地方逛逛好了。這個無聊的晚上,你可有什麼好地方介紹我去?”

法爾慢慢點點頭,“倒是有一個地方可以去。可非常危險。那房子我留心四年了,裡面住著三個商人,他們揮霍無度,可是卻從來沒看見他們親自動一個指頭掙錢。也許,他們也是那些秘密投機商的成員。你悄悄地藏在那裡,小心別被人看見。看看哪裡有門,哪裡是入口,哪些房間很重要,最好,在他們吃飯的時候,偷聽他們的談話……”

伊爾點頭說,“很好,告訴我那個地方。我們在第二天早晨會合。不過別對他們的談話抱太大希望,人們吃飯時大多只是聊聊吟遊詩人唱的傳奇故事。”

法爾說,“嗯,你只需要潛進去,看看有什麼值得留心的地方。最後靜悄悄地離開,別輕舉妄動。我可不希望我的搭檔變成死去的英雄,再說,值得信賴的朋友也很難碰上。”

他們離開屋簷,沿著先前爬上來的大樹往下爬。伊爾開玩笑地問,“你難道更喜歡偷生的膽小鬼不成?”

法爾打斷了他,“我可是說認真的。伊爾,我從來沒在誰身上發現所謂的勇敢和誠實。只除了一個人,而且我還在他身上發現了過人的堅韌和敏捷……他只有一個地方讓我感到不快。”

“是什麼?”伊爾撇了撇嘴。

“你可真不夠可愛。”

兩人此時已經跳下大樹,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法爾又說,”現在我只看見眼前有一個危機。在巫師團來了之後,哈桑塔開始變得越來越富裕。匪幫和盜竊集團也都看中了這裡。等他們在此地扎下根,為了活下去,你和我恐怕都得加入一個團伙。要不就是我們自己糾集一個。如果我們真的要打劫這些幕後投資人,我想,我們會需要更多的人手。”

“所以你擔心……?”

“背叛。”

他們走進一條滿是垃圾的小巷,老鼠在地上鑽來鑽去,而”背叛”這個詞讓兩人同時停下了腳步。隔了一會,伊爾說,“法爾,你知道,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可愛的朋友。”

“比你自己還可愛?”

“你是一個誠實又可信的朋友,我們的友誼比我們一起偷來的珠寶金幣要貴重得多。”

“說得真動聽。——我突然想起一件憾事來,”法爾嚴肅地說,“你說,珊迪斯和老漢尼拔醒來之後會是個什麼情形呢?”

兩人笑得幾乎抽了筋,他們走出巷子,伊爾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笑意,說了一句完整的話,“我注意到,關於他們的會面,哈桑塔幾乎還沒有流言出現呢。”

“實在是天大的遺憾。”法爾回答道。

兩人互相搭著肩膀,大跨步地走在街上,彷彿整個哈桑塔馬上就會在他們的手中。

被遺忘的國度

第二部分法師

第五章法師的束縛之鏈第六章群賊之貧賤第七章唯一之奧術

第五章法師的束縛之鏈

第五章法師的束縛之鏈

天下有何鏈可束法師鄢?權欲可也,貪婪可也,摯愛亦可也。此所謂束天下人者之鏈,皆可束法師。奈何人性哉!

女巫皇流放之冥思

黑火焰之年

從高高的大窗裡飄來美食的香味,伊爾藏在石檻之後,頭朝著下的姿勢非常不舒服。此時,他只希望沒人聽見他肚子的咕咕聲。

下面的大餐十分豐盛,席間的人們觥籌交錯,有時大聲說笑,又有時低聲耳語。伊爾覺得自己還是隔得太遠,聽不清那些人在說什麼。伊爾把繩子緊緊地打了個結,使勁拉了拉,挺結實。後面會發生什麼,他只有祈禱神明保佑了。

他靜靜地等到人群裡發出一陣歡笑,立刻就開始沿著繩子往下攀爬。只要下面有人偶然抬個頭,就會清清楚楚地看見他。伊爾滿手都是汗。還好,沒有人尖叫起來。他慢慢滑到了陽臺的地板上,藏到了陽臺的矮牆後面。這裡很黑很暗,這時,他才松了一口氣。他要小心地呼吸,免得弄起地上的塵土,暴露了自己的行蹤。

伊爾全神貫注地聽著那些人的閒談。聽了不久,就讓他熱血上湧,心裡又是激動又是害怕。他伸手到胸口上,按了按雄獅之劍。

“夏佛廉,我最近聽說了一些傳言,說什麼我們的法術只能嚇唬老實的平民。我們甚至不敢走出自己的地盤;還說什麼我們的法術只是浮華的假象,連這城裡的毛賊都無法對付。我甚至還聽說你對我們的能力有所懷疑。”說話的聲音冷酷而又傲慢的聲音,周圍的人都安靜下來。

“我從未說過這樣的話。”

“也許您的確不曾說過,可您的語氣告訴我,您相信了那些無稽之談。——不,請您放下劍,今夜我並無惡意,在主人的家裡讓他丟臉,那會顯得我非常無禮。而且這會讓我們失去一個有力的支持者,我不會幹這樣愚蠢的事情。我只是想讓您看一個小小的實驗。”

夏佛廉的聲音聽上去枯澀極了,“霍萊恩,你在搞什麼把戲?我可是警告你,這裡在座的有些人沒有象我一樣戴著魔法護符,他們也不會象我這樣尊敬您。你可得小心,別讓這裡的人對您動了刀子。”

“噢,我的腦子裡並非只有暴力。我想向各位展示一下我最近最喜歡的法術,它能捆住任何我知道他名字的人。”

“你是說任何人?”

“不錯,任何活著的人。各位,放下你們的手,這雖然是地道的魔法,但是不會傷害到各位的。”

屋裡響起了一陣巨大的叮噹聲,隨後這阿森蘭特的皇家大法師繼續說道,“各位,請安靜,安靜。請看這無敵的鏈條。”

人群嘈雜驚恐的腳步聲漸漸靜了下來,而伊爾上方的一面牆壁上,現出了火焰折射的光影。

伊爾小心地抬起頭偷看,但見一條透明的鏈條從地板上自動升了起來,懸浮在半空,慢慢打著轉。

霍萊恩的聲音再次響起,“這就是傳說中的水晶束鏈。很久很久以前,流傳在耐色瑞爾的魔法。無數的人類和精靈都在尋找它,可他們全都以失敗告終。現在,我重新把它呼喚了出來!看看這束鏈何其漂亮!它能捆住任何強大的魔法師,讓他們無法施法。”

人們低聲嘀咕著,大法師繼續說道,“夏佛廉,你可知道誰是費倫大陸上最強大的魔法師?”

“呃,這個,這個,關於魔法我是個外行人。呃,我曾聽說……您覺得‘狂亂法師’如何?”

“噢,他呀,級別太低了,您就不記得魔法女神蜜斯特拉的教導了?”

“什麼?您打算捆住魔法女神?”

“不,我說過,只能是人類。”

“別賣關子了,”一個酸溜溜的聲音說,“雖然說現在是個很好的機會,可以賣弄自己的聰明和過人的口才,不過您還是先讓大家看看效果,再做評論吧。”

“你懷疑我的法力?”

“不,法師大人,我對您的法力絕對信任。我只是希望您別再那麼傲慢自大地向我們賣弄,您得弄點實際的東西出來……”

話音還未落下,說話人就發出一聲驚悚的尖叫。人群裡想起說話聲。伊爾趕快抬起頭往屋裡一看,又縮回了脖子。他已經看見有人滿臉恐怖地坐在椅子上,他面前的餐盤裡放著一顆人頭,正向他眨著眼睛。

“你仔細看看這顆人頭!奈理森,他就是最後一個到你倉庫偷東西的賊!是我,用法術之劍削下了他的頭,你還記得嗎?現在繼續吃你的晚餐吧,那只是個幻象。”

另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說,“我也認為你應該讓我們看看法術的效力,霍萊恩,該是時候了。”

“很好,”皇家大法師回答道,“各位,仔細看著,保持安靜!”

大廳中傳出唸咒的聲音,然後是一道閃電,接著水晶相互之間發出狠狠碾壓和摩擦的聲音。

“告訴眾人,汝是何人。”“霍萊恩的聲音裡帶著止不住的得意。

“吾乃邁伽什坦,”一個新來的聲音說道,那聲音雖然鎮定,卻因為蒼老而有些顫抖。

餐桌前的人紛紛肅然。連伊爾也無法剋制自己的好奇了。邁伽什坦可是披著蜜斯特拉法袍的大法師啊,據說是人類中有最強法力的法師。伊爾必須要看看清楚。慢慢地,他抬起頭,心裡直打鼓:要是巫師團擁有了費倫大陸最強大的魔法,他如何能有希望擊敗他們呢?

眾人圍坐在餐桌前,所有人都瞪大著眼睛,看著半空中懸著一位穿著長袍的瘦削老人,他被水晶鏈釦在中間,無法動彈。水晶鏈不停地轉動著,發出絞緊的聲音,向周圍的空氣中釋放出一條條細小的閃電。

皇家大法師冷冷地問,“汝可知汝在何地?”

“必定是某一莊重之地,在哈森塔,鹿角王國之土地。”

“汝可知何物束汝?”霍萊恩身體前傾,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問了這句話。他黑色的法袍上閃著危險的魔法之光,眼神甚至有些癲狂。他伸出指甲長長的雙手,指著被困在鏈中的法師。

邁伽什坦好像十分好奇地,打量著圍住自己的鏈子,態度雍容,就像自己正在商店裡閒逛。他伸手摸了摸鏈子,鏈子上立時爆出閃電和火光,噼啪有聲。但老人並不驚訝。他拍了拍自己的手,沉思了一陣,說,”若吾所猜不錯,此鏈當乃耐色瑞爾之物,失傳久矣。此物喚作‘水晶束鏈’。”

尼德?霍萊恩堂皇地向老人提出要求,“吾將以數個問題問汝,汝當解答。如若不然,吾當以此弓射汝。費倫大陸乃有邁伽什坦之新生。”他邊說著,一扇門後就漂出一張上好弦的十字弩,對準了邁伽什坦。圍坐在桌邊的商人紛紛疑惑地互相看了看。

“嗯,”老人溫和地問道,“此乃一威脅,汝勝之亦不武也。”

“除非汝反抗,我必不以刀劍對汝。順從或者滅亡,汝自當二選一也。”

邁伽什坦的聲音有些苦澀,“噢,汝生活之地,甚是蠻夷也!尼德?霍萊恩,吾已知道,汝,及汝之巫師團,竟以法術之力,暴政於阿森蘭特之地!此行非良善之舉。”

霍萊恩嘲笑地說,“我對此毫不懷疑。汝可住口,除非我命令於你。否則……”

“汝何可控制吾之唇舌?”老人的聲音幾乎有些哀傷。

“吾自有吾人之法。”十字弩向前進了幾步,險惡地懸在桌子上空,對準了老人的臉。

“魔法女神若知我今日之舉,當不得怪罪。吾接受汝之挑戰。”

他的身體突然化成了一團沸騰的蒸汽,一瞬間就消失了。束鏈在半空中轉了兩轉,哐鐺一聲掉在了地上。

十字弩立刻開火,但射進了虛空之中,穿過了房間,撞進對面的石頭牆,掉在了地上。

“萬物顯形!”大法師霍萊恩大叫道,手向前平伸。突然他向後退了一步,老人在他面前浮現出來,靜靜地懸空在餐桌的上方。

霍萊恩看清老人身影,一瞬間念出五六條必殺魔法。驚恐萬狀的商人們亂哄哄地離開桌前。閃電、火焰一起向老人顯形的地方擊去,餐桌上的碟碗散落一地,幾乎碎成了齏粉。而老人又不在了,就好像他從來不曾出現過。

“汝以嗜殺之法術而生,”老人鎮定的聲音突然在伊爾身邊響起,他抬起頭來,驚訝得張大了嘴巴。”汝必將死於是!”

他舉起了他佈滿皺紋的手,每一隻手指都發出紅寶石般的光芒,直直地穿越了整個房間,光線所到之處,一切固體都消失不見。伊爾驚恐地看著沒有身軀的四肢在屋裡狂亂奔竄。一個巫師慘叫著跌倒在地,他的腿突然之間就沒了蹤跡。在人們的尖叫聲中,紅色的光芒慢慢褪去,屋裡滿是燒焦的木頭和布料。

而這一瞬間,人們全都浮在了半空中,手腳亂動也無濟於事。玻璃杯和刀叉也全都浮了起來,連同那水晶束鏈全都懸在半空,叮噹作響。

霍萊恩在附近大喊大叫,老人根本不去看他。

眾人浮起到跟窗臺差不多的高度時,那水晶束鏈閃著光,把他們全都圍在環裡。

霍萊恩發出魔法,毀壞了大半間的陽臺,伊爾為了活命,趕緊向窗外跳了下去,拼命地抓住了一塊還沒碎裂的地板石。

有人發出一聲呼喝,陽臺上的磚瓦轟然坍塌,只剩屋子中間的大梁支撐著屋頂。邁伽什坦滿不在乎的站在半空中,周圍是一圈驚恐無助,懸在半空中的人。

“霍萊恩,此即汝之至強法力?”老人搖搖頭,“汝之法力甚是低下,不足以向吾挑戰。汝甚是愚昧。”他輕輕嘆了口氣。

伊爾看見水晶束鏈緊緊纏住了一個懸空者的脖子。

束鏈被無形的力量慢慢地絞緊,男人喘不過氣來,無助地向老人睜大眼睛。“汝亦為法師,昴格,汝自以為聰明,從不暴露自己的野心,可是如此?暗地裡,汝時時刻刻等待機會,欲取他人而代之。噢,吾知汝之統治,並不會比這些人溫柔些許。”

邁伽什坦揮了揮手,彷彿是不打算放過他,水晶束鏈纏著昴格的頭,砰一聲炸開。昴格沒有頭的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掉了下去。短了一截的鏈子又纏上了另一個人。

“歐斯?乃爾,汝乃一清白商人?非也,非也,汝乃一皮條客和走私犯,倒賣香水和酒精。”老人的聲音彷彿還有一絲希望可轉圜,可轉眼又變得充滿失望和苦澀,“噢,諸神,這人竟然對他人下毒!”束鏈又炸裂了一截,再次留下一具無頭的身體。

有人哭喊著,彷彿即將被恐懼淹死。邁伽什坦全然不理睬這一切,而那死亡之鏈環著眾人緩緩移動。一個胖乎乎的商人,被突發事件震得目驚口呆,只能呆呆地望著老人。但他被鏈子鬆開,輕輕掉在了地上。

接下來的一個人是另一名巫師,他狂怒地掙扎著,但無能為力。他很快便到了自己的死期,這人無頭的身體四周閃出了紫色的光芒。邁伽什坦看了看,“霍萊恩,汝不覺得這相當有趣?”

皇家大法師在大廳那頭一聲怒喝,平地裡猛然爆出火焰。伊爾這時正好爬到了角落裡,連忙用手捂住了臉,一股灼熱燒痛了他的背。很快,那感覺就過去了,燒紅的石頭漸漸冷卻,但聽見老人嘆息道,“火球,火球,難道汝已無他法可用?”

老人還是手無寸鐵地站在半空,水晶束鏈已經短了很多。因為烈焰燒過,它的表面變得發黑。它又移到另一個人身上。那人已經死了,不知是因為驚嚇,或是自殺,還是被方才的爆炸所震死了。束鏈轉向了別人。

它炸裂了兩次,接著放了一個商人。那人痛哭流涕地跑掉了。頓時這裡只剩下了阿森蘭特的皇家大法師和邁伽什坦兩人,面對面地懸在半空中。霍萊恩向左右兩邊看看那些無頭屍體,聲音開始發顫了。

老人說,“神明在上,吾必須懺悔,吾內心以殺汝為一幸事。然吾意欲放汝一條生路。汝可能徹底與此地斷絕關系,在我之指導下,侍奉我神蜜斯特拉左右?”

霍萊恩咬了咬牙,從齒縫裡吐出他最後的咒語。邁伽什坦彬彬有禮地聽著,聽完搖搖頭。他面前突然現出一個魔法影子,向他伸出了巨大的爪子。

幽影的指爪無聲無息地穿過了老人的身體。這時水晶束鏈的最後一環鎖住霍萊恩,猛然炸裂開來,而這魔爪亦消失無蹤。不遠處的地上,濺起大片血汙。

無頭的屍首排在地上,一副恐怖景象。邁伽什坦轉過神來,凝視著縮在陽臺角落裡的年輕人。伊爾敬畏地看著他,老人眼裡卻閃爍著危險的光彩。“孩子,你是巫師,還是這房裡的僕人?”

“都不是。”伊爾吸了一口氣,努力從地上掙扎起來,沿著血跡斑斑的石頭翻下陽臺。老人的眼睛半閉,一隻手指鉤起來晃了晃。一面火牆頓時擋在伊爾面前,把他圍了起來。伊爾手裡突然多了一把戰劍。

憤怒點燃了伊爾求生的勇氣,他看著半空中的老法師,聲音發抖,“你看不出我不是巫師麼?你並不比這些殘酷的阿森蘭特巫師好多少!”他朝包圍了自己的火焰揮著劍,“難道說,所有擁有魔法力量的人,都是暴君,都以摧殘普通人的生活為樂事麼?”

“你不是跟他們一起的嗎?”老人指著那些無頭屍體,問道。

“跟他們一起?”伊爾憤怒地說,“我一直在和他們作對,滿心渴望有一天能夠把他們都消滅乾淨,阿森蘭特的人民能重新獲得自由快樂的生活!”他 突然覺得有些混亂,便放慢了自己的語速,”我說的話,聽上去是不是像個天真的吟遊詩人?”

邁伽什坦若有所思地看著年輕人,“汝能如是想,孺子可教。不過以後需小心說話才是。”他臉上浮起一絲笑容,伊爾看見了,也衝他笑起來。

在兩人都不曾看見的大廳下面,一雙眼睛藏在翻倒的桌子之後,賊溜溜地看著兩人,不知在想什麼。

伊爾突然不假思索地問老人,”你真能看穿他們所有人的身份和想法嗎?”

“不,”邁伽什坦簡短地回答,他看著伊爾堅定的目光,揮了揮手,火牆頓時熄滅了。

伊爾有些好奇地靜靜看著,卻並沒有逃走的意思。他站在鮮血淋淋的地上,抬頭直視著老法師。“你想殺了我,還是放我走呢?”

“我決不會傷害無辜的人,尤其他既年輕而且沒有法力。我只是認為你相當有做法師的潛質,年輕人……何不試試學習法術呢?”

伊爾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語氣極是輕蔑和悲憤,“我對那東西沒有興趣,對做那樣的人也沒有興趣。我一看到法師,就會聯想到吐著舌頭威嚇別人的毒蛇……他們用法術強迫他人遵守他們的命令。”他抬頭四顧著周圍狼藉的場景,“魔力能在呼吸之間毀壞這樣一座房子,卻毫不顧及他人的想法,只為了滿足巫師們自己的奢欲。別讓我碰那樣的髒東西,我尊敬的大人。”

伊爾看著老人分外平靜的面孔,突然為自己冒失的話語感到害怕。畢竟,老人也是一個法師啊。可老人溫和的目光裡,卻分明透露出讚許之色來。

邁伽什坦回答道,“只有不曾被權欲汙染的人才能夠成為最好的法師,”他邊說邊用目光攫取著伊爾的眼睛,彷彿正探索著他的靈魂。好一會兒,老人臉上又顯出哀傷之色,“噢,孩子,以偷盜為生者,大多不得善終。”

“我並非為了從中取樂,”伊爾說,”我只是為了弄到足夠活命的吃的,並且把偷竊作為一種手段,反抗巫師團。”

老人點點頭,“所以你更該聽聽我的話,我希望我不是在浪費口舌。”

伊爾若有所思地看著老人,突然耳中傳來了急促混亂的腳步聲,那是靴子跑過地面發出的響動。阿森蘭特的兵士們正在趕來!

“快救救你自己吧!”他猛然說道,完全忘記了,他對面是一個法力無比強大的法師。他自己飛快地朝沒有聲音響動的一條出路奔過去。

但在距離出口還有幾步遠的地方,手持刀劍弓弩的兵士們已經衝進了房間,一個商人在他們周圍,伸出手指,指著懸空的法師和伊爾,厲聲喝道:“他們就在那裡!”

霎時間,亂箭齊發。整個大廳突然火焰升騰,夏佛廉曾經堂皇的大廳再次變成火海。地上的無頭群屍鬨然爆炸,連地板都碎裂開來,碎石四濺。

兵士們個個驚得目瞪口呆,臉色發白。他們連忙往後退卻,嘴裡唸叨著戰神坦帕斯和命運神太姬之名。

伊爾趁機衝到出口,進入廚房。他忙亂地找到一扇門,拉開來一看,是一間沒有出口的餐具室。他又快速地衝向另外一扇門,暗中祈禱那千萬不要是一條死路。這時他聽見夏佛廉狂怒的聲音在大吼,“逮住那個男孩,他不是這裡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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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爾邊罵邊開啟了門,很好,那是受驚的廚子們逃走的出口。他一頭闖了出去,剛要下樓,兩隻戰戟就交叉著橫在他面前,攔住他的去路。伊爾想退後,卻發現那邊正有個兵士拿著上好箭的十字弩衝了過來。眼前別無選擇,他慌不擇路地往旁邊跑去,那裡有個氣味難聞的凹室。

一支箭從他頭上飛過,他還來不及回過神,另一只箭卻緊跟而來,射中了最前面兵士的喉嚨。伊爾沒有時間看到那個兵士是怎樣倒下的,只顧著在黑乎乎的凹室裡找出口。還好,他看見了,門半開著,他衝了出去,穿過一排菜板,鼻子裡滿是腐肉和爛菜葉的味道。他只希望這幢房子有足夠的年歲,那樣他就可以……

果然!他找到了自己想找的地方,他蹲下身,一把拉開地上的扣板門,那是下水道的出口。他都能聽見水流的聲音了。他忙跳進去。下水道的深度比他想象得要深很多,他摔倒在冰冷的髒水裡,腳下似乎還踩中了一堆糞便。他掙扎著站起來,聽見頭上的入口處有許多人的聲音,還有人在高喊,“下水道,他從那裡跑了!”

伊爾屏住呼吸,在湍急的水流中往前遊,小心翼翼地不弄出聲音。兵士們也許馬上就會追下來,帶著火把和他們的利箭。他感到水刺骨地冰冷。但他還是堅持著,慢慢地遊到了一個轉角處。

這只是短暫的喘息,是今晚他第一次有機會在震驚之後整理自己的思路。皇家大法師和其他幾個法師在一夜之間送了性命,而他居然什麼也沒做!他既沒有機會在晚宴中偷吃上一口,也不曾為這夜的精彩戲劇喝上一聲好。

“太姬神啊,伊爾明斯特向您獻上感激之情。”他在黑暗中默唸著禱告。在今夜的混亂中,他竟然保住了自己的頭,這實在是個奇蹟,連最強大的法師也無法掌握的命運的奇蹟。可隨即,審慎的心剋制住了狂喜,他還不曾完全脫離險境。

他繼續往前遊,看見遠方碼頭的黯淡燈火。他心中雀躍已極,轉回頭蔑視地望了一眼厄蘇尕的高高塔樓。

這裡是一個被廢棄的碼頭,他爬上岸,一路溼淋淋地走回藏身處。如果他是法爾,一定會牢牢記住那些死掉的人,今晚就展開行動,到那些人家裡去大撈一筆。

伊爾搖搖頭,在夜色裡悄悄地說,“可惜我不是法爾,我甚至不是一個合格的盜賊,只是一個好運的逃命者。”

彷彿太姬神要向他證明這句話,伊爾迎面就遇上了一個手裡拿著戟的兵士。那人看見少年,立刻睜圓了雙眼,十多分鍾前,這少年還在夏佛廉的屋子裡!伊爾轉身就跑,他緊隨其後。兩人沿著富人區的小路,一路狂奔,一直跑到幾棵大樹附近。突然一個陰影閃身出來,用一塊大石頭重重地砸在兵士的頭上。

陰影把石頭扔了,沿著小路輕鬆地走上前,一邊還衝伊爾的身影叫了一聲,“伊爾達!”

伊爾凝神一看,面前向他揮手的正是他的朋友法爾。

伊爾松了一口氣,連忙跟了上去。法爾對他說,“你就不能讓我一個人輕鬆地呆一個晚上嗎?”

等伊爾走近,法爾蹲下身,老練地在兵士身上摸索著錢包、匕首、獎章一類的東西。他一邊摸,一邊說,“有大事件發生啊!晚上,夏佛廉突然氣喘吁吁地跑進來,對費坦說了些什麼。然後我們所有的人就都被請了出來,兵士們跟在我們背後,等我們都走乾淨了,他們就朝著一個地方奔過去。伊爾,我跟你說,我從來都不知道哪個富商還記得跑步是怎麼回事……”

“我就在那大事件發生的地方,”伊爾靜靜地回答,“這也是這傢伙追捕我的原因。”

法爾看著他,眼睛閃著光,只說了一個字,“說。”

“等會,”伊爾回答,“先讓我告訴你今夜死了哪些人,然後我們可以到那些正在辦喪事的人家裡大幹一票,我保你大獲豐收。”

法爾興高采烈地說,“哈,那等我們幹了這一票,我們就是名副其實的賊中之王了。”他彎下身,抬起守衛的屍體,卻不曾留心到伊爾的臉色,因這個無心的”王”字,伊爾達的面孔僵硬了好久。

兩人把髒物藏了,法爾心滿意足地說,“只要沒贓物我們就是清白之人。現在,我們得找個地方慢慢談。”

“到那個墳場如何?”

兩人果真去了,伊爾對法爾講了方才發生的一切。當伊爾講到邁伽什坦的時候,法爾衝他搖搖頭,“我認為他是一個傳奇人物。”

伊爾說,“不是。他是令人恐懼的。當然,想想看,那些巫師最強的魔法對他也無能為力,他輕而易舉地打敗了他們。不是傳奇,是力量!”

法爾斜著眼睛瞟了伊爾一眼,他的朋友正抬頭望著月亮,”我也希望有一天能有這樣強大的力量,再也不用看見個兵士就掉頭鼠竄,落荒而逃。”

“我還以為你恨法師呢。”

“呃,我,我,我當然恨巫師團。看見法術的魔力,嗯……”

“你著迷了?我就知道。”法爾在月色下點點頭,“可即使你對著棍子念一千次咒語,它也不會燃燒起來。你很快就會忘記這種興奮。你會學會保持距離,敬畏地看著它。你得對它保持清醒,否則一不小心,你就會死在它手裡。唉,天殺的巫師!”他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多麼愉快的一晚!我們得找個地方睡上一會兒。”

“在這裡睡如何?”

“不行。今晚那些死掉的貴族,至少有兩家在這墓場有家族祠堂。要是他們來掃掃墓,為即將入土的人做準備,他們很有可能會帶上一些兵士。不行,我們必須得重新找個地方。”

伊爾腦子裡靈光一閃,“漢尼拔家如何?”

法爾笑道,“他的呼嚕聲能把死人從墳墓裡震醒。”

“正是如此。”兩人笑著,潛入了深黑色的夜幕裡。這天晚上,兵士們像無頭的蒼蠅一般滿城亂搜,要找一個穿著黑衣的男孩,和一個懸在半空的老法師。他們當然會一無所獲。

黎明的晨曦已經透出了一縷微光,照在哈桑塔的河面上,伊爾和法爾來到漢尼拔家,屋裡寂靜平和,悄無聲息。“他的呼嚕聲到哪兒去了?”伊爾小聲問。法爾也疑惑地聳了聳肩。

很快,他們聽見房子的後門軸在輕輕響動,兩人對視了一眼,屏住呼吸,往後巷看去。珊迪絲,就是那位叫“魅影”的,也許是全哈桑塔最漂亮的女人,沿著巷道,輕輕地走到了漢尼拔的後門口。他們聽見她溫柔地說,“吾愛,我已經來了。”

“噢,你終於來了,我的愛人。”麵包師開啟了房門,”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快來床上躺下,我的愛人。”

伊爾和法爾緊緊握著對方的手,拼命忍住笑。接著,他們覺得自己睏意全消,決心藏在這裡聽聽看屋裡會發生些什麼。

不過,幾分鐘過後,兩個小賊就甜甜地睡著了。

火熱的陽光把兩個筋疲力盡的偷兒喚醒。他們一醒來,就聞到了烤麵包的香味,知道自己一定還安全地呆在漢尼拔的房子附近。

肚子咕咕叫起來,兩人互相使了個眼色,往臥室裡望去。他們看見珊迪絲的睫毛一動不動,正在熟睡。

“真不公平,我們不能睡覺,她卻睡得這麼香!”法爾抱怨著,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讓她睡好了。”伊爾回答,“我們走吧。”他們從房梁上小心地爬下來,卻看見隔壁商店門口,隔街的浴室門口,到處都排滿大隊的居民。

法爾找了個看上去眼熟的賣臘腸店主,問道,“先生,這是怎麼回事啊?”

那人皺著眉頭看著他們,“你們還沒聽說嗎?昨天晚上啊,皇家大法師和好幾個法師都被人殺害了!哀悼儀式今天一大早就開始了。”

“被殺害了?什麼人能殺害皇家大法師呢?”

“啊,說來就話長了,”臘腸店主向前傾了傾身,他周圍十幾個人都伸長了耳朵。他故作神秘地說,“唉,聽說啊,是他們喚醒了耐色瑞爾沉睡多年的魔法師!”

旁邊有個女人插嘴說,“不是,我聽說是……”

“還聽說啊,”臘腸店主提高了音量,壓過女人的聲音,“他們為了舉行一種邪惡的魔法儀式,抓了一個可憐的人,正準備活活吃了他,那人就突然變成了一條龍,把他們所有人都給燒焦了!也有人說他變成了眼魔,或者是靈吸怪,或是更糟的某種妖怪!”

女人努力地插了進來,”還有,還有呢……”

臘腸店主用手肘推開了她,再次提高了音量,“不過在我看來啊,我覺得第一種說法更可信。是女神蜜斯特拉派來的人,懲罰了他們。”

“對!就是這麼回事!我就是這樣告訴大家的,”女人終於逮住了機會,興奮地對眾人說,“皇家大法師以為自己找到了一種失傳的魔法,能控制魔法女神,藉助她的力量摧毀所有的法師,還想把自己的勢力擴充套件所有的大陸上去!但是他當然錯得一塌糊塗,魔法女神……”

“她把他們都變成了烤乳豬,弄到爐子裡把他們烤得香噴噴的!哈!”魚店門口站著的男人愉快地說。

一個老女人非常驕傲地開口發言,彷彿自己的訊息是國王孛醪佴親口告訴她的一般,“不是!我聽說她輕而易舉地拔掉了他們的腦袋,把他們一口就吃掉了!”

她身旁的男人狠狠地踩了她一腳,“胡扯!女神怎麼會那麼做!”

老婦人單腳跳了跳,用手在男人鼻子下晃了晃,“哼!等會你看到那些屍體上安的都是木頭腦袋,要麼就是用布裹著他們的頭,你就知道我是對的了!我告訴你,我,哈桑塔的海提老太太從不會錯!你就等著看吧!”

法爾和伊爾看著大家,拼命壓抑住捧腹大笑的慾望,法爾突然抿嘴一笑,突然用很粗魯和漠不關心的語氣說了一聲,“喂,各位,要不大家就掏出錢來做個賭注吧!”

人群立刻受到了法爾的鼓動,大家紛紛漲紅著臉,興致勃勃地伸出手指下賭注。

“等一等,等一等,”伊爾開口說,人群靜了下來。”這樣下賭注,大家都會不認帳的。要我說,如果大家當真要賭,我主動棄權,做個中立人,寫下各位的賭注如何?這樣才公平。”

人群的聲浪更大了。不過一會兒工夫,大家就都知道了這件事,並認為這個主意不錯。伊爾扯下自己的袖子,找了一枚粗針頭,蘸著墨水,把大致的賭注記在上面。

混亂中,人們沒有注意到法爾在“無頭”這邊接下了好幾筆大注。

伊爾沿著隊伍接下賭注,把寫著賭注的袖子高高地懸在半空。一不小心,他載進了浴室附近的大水缸,水缸的水頓時變得渾濁了。店主衝出來衝著他們大罵。伊爾隨手掏出幾個銀幣放進主人手中,重新拿起袖子,繼續接受眾人的投注。

“諸神會給你們報應的!竟然用別人的人頭做賭注!”店主還是心有不甘地在他們身後咆哮著。

伊爾又往那人手裡扔了幾個銀幣,有些厭惡地對法爾說,“他真是個比我們還壞的賊!”兩人找了個好地方把袖子藏了起來,看起來哈桑塔的人們相當樂意看看皇家大法師的下場。

“不,應該是比我們更出色的賊才對。”法爾贊同地說。

謠言已經傳遍了整個哈桑塔,人們到處都在議論。城市上空飄蕩著過節一般的喜慶氣息。人們甚至在衛隊旁邊都忍不住要開懷大笑。伊爾有點困惑地搖搖頭,法爾對他解釋說,“他們當然值得開心。阿森蘭特最壞的大法師,還有他的那麼多手下,都一夜之間消失得乾乾淨淨,徹徹底底。要是你遇到這種事,你也會開心的。”

伊爾有點黯然地回答道,“可是說不定會有更壞的人取代皇家大法師的位置,更加殘暴地統治這裡。”

人群沿著大街小巷,緩慢地移動著。身上的衣服稍微好一些的人,紛紛向前湊著,擠著,想給自己擠出個好位置,希望等會能看得更清楚些。而人群的尾巴上,又多半會有些好事之徒,大聲喧譁著,向前推著搡著。這天的出喪前奏就是這樣的情形。

看屍體的大隊走過之後,法爾輕聲問,“你覺得在這樣熱鬧喧譁的一天過後,有哪些房子是沒什麼人把守的?”

伊爾嘿嘿一樂,“我倒沒想這個。我在想,怎麼把浴室老闆裝錢的大木桶給掉個包,換成一桶……”

“大糞嗎?”法爾咯咯笑了,”太冒險了。那邊的人群都看得見呢。”

“夥計,你以為他們不知道我們是幹什麼活計為生的麼?你不會這麼天真,對吧?”伊爾回答道。法爾一副自尊心受傷的樣子,”先生,這是一個有關尊嚴的事件。雖然他們都知道我們是幹什麼的,但是,畢竟沒有人見過我們那麼做啊。咱們不能憑空把那麼大一個桶給變沒了。咱們不是那種‘沒頭腦’的巫師。”

伊爾笑著回看他,“我們去拿上工具吧,”他說。兩人搭著肩,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

兩人盤算好這天打劫的前後順序,找了兩套僕人的制服穿在外面,胸前背後都綁著空袋子,腰裡都插上了防身用的匕首。打扮得當,就迅速出發。

他們從後牆翻進了一座堂皇的私人花園,彷彿兩道鬼影,輕鬆地穿越過一道花牆,來到屋子的外陽臺。陽光下,一個僕人睡得正香,享受著主人不在的空閒。

“真是太容易了,”法爾輕鬆地說。這時,兩人正走上臺階,來到一扇滑動門前,他掏出匕首,插在門中央的獅子頭裡,開始靜心等待。片刻之後,幾隻飛鏢從門框裡射出,交錯著掠過擦過門板。。“這些笨蛋難道搞不懂,商店裡賣的防盜器,大多都是小偷作出來的麼?”

他把刀又插進獅子頭像的一隻眼睛裡,那玻璃做的眼珠一下子從眼眶裡掉了出來,眼珠帶出一根絲線,法爾切斷了那根絲線,無聲地推開門,兩人馬上閃進屋中,門在他們身後輕輕合上。伊爾四處看了看,屋裡靜悄悄的。

臥室的裝璜基調是紅色,牆上的織錦是粉紅色的,臥具也統統都是紅色。兩人穿過這片紅色的海洋,法爾嘀咕著說,“我覺得自己好像來到人的肚子裡。”

“要麼就是趟在巨人的傷口上,”伊爾點點頭,大步流星地走向一個銀色的保險箱。

他剛剛伸手過去,一支飛鏢就從他的指頭上閃過。法爾一驚,匕首已經握在手裡。窗戶裡跳進兩女一男。他們都穿著黑色的皮衣,衣服的胸口上繡著徽記:交叉的月亮和短劍。

一個女人用強硬的口吻輕聲說,“這裡的東西屬於月爪團。”

法爾無禮地回答,”不,不,”他舞著匕首,“你們是強盜。”

毫無徵兆地,他猛地把刀甩進了另一個女人的手背,就是那只射出飛鏢的手。女人尖叫一聲,捂著手跌倒在地。

伊爾把匕首擲向男人的臉,接著又甩了個枕頭過去。男人躲過了匕首,卻被枕頭擋住了視線。伊爾一腳狠狠地踢進了他的肚子,那人慘叫一聲,往後翻出了窗外,手裡才拿出的絞索也派不上用場了。

“真吵鬧,真不專業,”法爾小聲說,一把搶過了保險箱。受傷的女人忍著痛,捂著手,想沿著她翻進來的繩子逃跑,法爾在他身後叫道,“嘿,那可是我最喜歡的一把刀哪!”另一個女人躍過來,向他扔出了一把匕首,手裡又握起了另一把。

法爾連忙彎下身子,用保險箱擋了飛來的匕首。匕首哐鐺一聲,斜著飛進了屋頂。她衝過來想搶過法爾手裡的保險箱,伊爾圍著她打轉,趁她不留神,用箱子砸在了她的頭上。她無聲無息地倒在地上。

那邊伊爾已經放倒了那個受傷的女人,把法爾的匕首遞給他。法爾看了看蘸著血的刀鋒,在女人身上蹭乾淨。“死了?”他問。

伊爾搖搖頭,“只是昏了過去。”

他們匆匆忙忙地在保險箱裡翻檢出值錢的東西。法爾說,“差不多了!用他們的繩子,我們閃人!”

他們拉了拉窗外掛著的繩子,法爾先向下翻出去。那個男盜賊倒在草坪裡,早已失去了知覺。花園裡的一個僕人正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那名僕人抬頭看了看晃動的繩子,正好看見了伊爾和法爾。他尖叫著逃走了。不久之後,法爾和伊爾頭上的窗戶裡傳出了憤怒的咆哮聲。

“可惡!我現在只希望他們不要拿出十字弩來!”法爾怒喝道,赤手抓著繩子滑向地面,手心傳來火燒一樣的疼痛。

突然,繩子松了,法爾掉在了地上。伊爾看著他,希望他沒出什麼事。還好,法爾站起身就往外跑去。伊爾吸了一口氣,看了看下面的草地,往窗外跳了出去。

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試圖站起了身,但腿抽了一下,他這才發現自己右腳受了傷。伊爾身旁躺著方才他踢下來的那人,那人臉色蒼白,嘴巴張開。伊爾心裡一陣噁心,掙扎著站起身,看見那人的手無力地動著,彷彿是要抓住那並不存在的窗沿。

伊爾和法爾一起攙扶著跑過花園,翻出了牆外,落到外面的街上。這時,對面的木頭大門沉重地轟然開啟。

法爾扭頭一看,”我的天哪,弓箭手!我們快快逃命吧。”

兩人倉惶逃竄,身上偷來的珠寶都掉了好些。

法爾突地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媽的!他們一定是設定了望風的!”他連忙往回跑去,一邊示意身後的伊爾快些往前跑。

伊爾加快了腳步,但沒法跑得很快。他一次次地回頭張望著法爾。

等他越過了兩條街,法爾從他頭上的屋頂翻下來,喘著氣對他說,”好了,我們快去把這些都藏起來,到老漢尼拔那裡買些吃的!辛苦半天,我們只掙來了一頓飯錢!”

伊爾問他,“你剛才說什麼把風的?”

“我去給了他一刀,雖然沒射中,但他有些吃驚,從屋頂上掉了下去,頭被下面的馬車給紮成了兩半!我保證他再沒辦法望風了。”

伊爾不禁哆嗦了一下。

法爾搖搖頭,有些陰鬱地說,“還記得我提醒你的事情嗎?匪幫!他們已經開始在哈桑塔紮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