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鍾銘上午就出了門,他說要回鍾氏交接點公事。
隋心故作輕鬆的笑問他中午回來吃飯不,鍾銘在她額角輕輕一吻,說晚上回來。
他走了,屋裡空蕩蕩的,只有“心心”的叫聲。
隋心突然覺得心煩,準備來一場大掃除。
臥室、客廳、洗手間,每個她經過的地方,都不放過,連馬桶都洗的泛光,好像只有雙手動起來,才不用去想不願意想起的事,好像只有雙手動起來,才能讓思維活躍起來,去思考。
也不知道鍾政把鍾銘叫去鍾氏,又要玩什麼花樣。
鍾政這個變態,自己心理陰暗,就想方設法的給別人添堵,尤其是鍾銘一向看在他是大哥的份上,能避諱就避諱。
換做是她,如果手裡有把刀,大概就刺過去了吧……
念頭一浮出,隋心手上的動作一停,靜了會兒,才意識到原來惡念可以生的這樣輕巧,不是因為衝動,而是日積月累的憤怒。
嘆了口氣,她將抹布洗乾淨,又拿著無繩吸塵器走進書房。
書房是整個套間裡,相對保持的比較潔淨的屋子,傢俱也簡單,死角不多,相對好整理。
隋心將寫字檯擦拭乾淨後,登上矮梯,將每一排書冊上方落下的塵土吸了一遍,兩排書牆掃下來費了好一番功夫。
直到吸塵器碰到角落裡的一個紙箱子,隋心愣了一下,仰著頭望著那紙箱子片刻。
鬼使神差的,她將箱子搬了出來,開啟。
裡面是一摞摞光碟。
她定定的看了片刻,拿出其中一張,發現上面有用油水筆寫下的日期。
【93年1月】
【93年2月】
【93年3月】
【9x年x月】
【……】
大約每個月都有一張盤,偶爾中間會斷開幾個月,直到【97年8月】結束。
這些光碟隋心有點印象,第一次到鍾銘在溫哥華租的小房間裡時,她就見過,當時她問這些是電影麼,鍾銘說不是。
但裡面是什麼,鍾銘沒有說,她也沒有追問。
93年,鍾銘大概也就八、九歲。
這些的確不可能是電影,電影是不會按照月份時間記錄的,那麼是錄影留念麼?可是,鍾銘小時候家裡過的那樣拮据,根本不可能買攝像機。
那會是什麼?
——
時間不知不覺中溜走,隋心醒過神時,才發現自己對著那些光碟呆坐了好一會兒。
這個紙箱子彷彿潘多拉的寶盒,彷彿藍鬍子的密室,她知道她不該窺伺,不該好奇,然而握著光碟的手指,卻遲遲鬆不開。
她想知道鍾銘的一切,但也許這裡面的東西和他沒有半點關係。
或許,她只看其中一張,只看一眼,如果是無關緊要的東西最好,也許是什麼小學英語教學光碟?
呵,去騙傻子吧,鍾銘才不會留毫無意義的東西。
隋心抱著箱子來到客廳,開啟影碟機,按了幾下。
盤託緩慢的彈了出來。
她頓了幾秒,將【93年1月】放了進去。
盤託合上,電視上浮現出畫面,卻是一片的漆黑。
她正在詫異,小孩子的哭聲卻傳了出來,撕心裂肺。
身子驀然一抖,汗毛根根豎起,自背脊蔓延上的戰慄,迅速席捲四肢百骸。
她瞪大了眼,瞪著那畫面。
那個小男孩用力敲打著門板,整間屋子都是黑的,唯一的一道光源是對著他的攝像頭。
他在大哭,大哭著喊著。
哥哥開門。
哥哥求你放我出去。
哥哥我會聽話……
他沒有看向光源,他的嗓子喊啞了,喘不上氣,依舊在繼續。
心口惡狠狠地揪在一起,眼角酸澀,有些東西湧了出來,劃過面頰,冰涼一片。
她跌坐在地毯上,瞪著螢幕。
【93年2月】
哥哥,求你放我出去!
哥哥,我害怕!
【93年3月】
小男孩腳邊散落著一些破舊的玩具,他被玩具絆倒了,磕了頭,流了血。
血劃過眼睛,他用手一擦,看著手指上的血漬,嚇傻了。
畫面開始模糊,戛然而止。
【93年4月】
黑屋子,玩具多了一些。
小男孩坐在角落裡,病懨懨的,不哭也不鬧。
發呆,很久很久。
【93年5月】
……
【93年6月】
……
【93年7月】
小男孩坐的地方離攝像機很近,他手裡捧著童話書,是《小王子》。
他就著微弱的光,一邊抹著眼淚,一邊翻頁。
他吸著鼻子,自言自語的說,我不怕,我不怕……
她終於看清了那張面孔,稚嫩而圓潤的面頰,浮現出小尖的下巴,向上翹起的鼻子,撇著的嘴。
她一下子咬住自己的手指,盯著那畫面,盯著他。
不斷湧出的眼淚,成了水霧,遮擋著視線,被她抹掉,又湧出。
直到他開始對這螢幕說話。
他在背誦課文。
“聽聽……秋的聲音……大樹抖抖手臂,刷刷,是黃葉道別的……話音……聽聽,秋的聲音……蟋蟀振動……翅膀……是和陽臺告別的……”
他抽噎著,努力背完,努力不讓眼淚出來。
手指已經被她咬破,嘴唇抖的合不上,但目光卻移不開。
心口的肉糾結成一團,絞著,流著血。
她捂著胸口,喘不上氣。
疼,恨,憤怒,無力而為……
……
最後一張。
小男孩靜靜的坐在鏡頭前,雙手抱膝,將下巴擱在膝蓋上,望著鏡頭,那雙漆黑的眸子裡望不見一絲光彩,無神,彷彿被催眠。
他呆呆的看著鏡頭,除了眨眼,再無動作。
她呆呆的回望著,望進那雙無神的眸子,被他封閉的視窗。
他一直在服食抗焦慮劑,儘管那不是什麼大症候,積極治療可以康復,他復發的次數並不頻繁,這幾年已經好了很多。
他睡覺一直開著燈,但她小時候怕黑大哭時,他總會趕過來,摟著她,哄她睡覺。
他說,丫頭,怕黑就背課文,怕黑就給我打電話,怕黑就想想好玩的事,要學會和孤獨,和黑暗,成為朋友,它們只是在陪你玩。
雨夜裡,他站在黑傘下,用手電筒晃她的窗戶。
她開啟窗望出去,正對上他的笑,整個世界都被照亮。
他總是及時趕來,他總是看到她的需要。
那是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那是什麼滋味……
但此時此刻,整個世界再度淪為黑暗。
——
鍾銘驅車回家時,腦海中浮現出的是溫馨的屋子,笑容恬淡的小女人,一桌的飯菜,和一隻慵懶的貓。
這是他童年以後關於家的描繪。
小時候,他真實的家裡只有母親秦敏麗,但母親對家的想象中,應該還有父親鍾遠山。鍾遠山只在想象裡,所以那個真實存在的家,不是他母親期待的家,也不能被視作為家。
他母親不屬於他。
那時候,父親鍾遠山有個家,一家三口,還沒有移民,妻子袁平,兒子鍾政。
這個父親也不屬於他。
母親每個月會帶他去拜訪一次,那天袁平不在,只有鍾政。
袁平知道母親和他的存在,她刻意出門,但不帶走鍾政,因為鍾遠山說,要留兩個兒子在一起,從小培養一下感情。
父親和母親在一起,他和哥哥鍾政在一起。
但事實上,鍾政會將他帶到遊戲室,切斷燈的開關,架起攝像機。
他求救,但遊戲室是隔音的,他想告訴母親,但鍾政說,如果他告狀,他們永遠都不能來這裡。
他只能忍,只能等,等到適應黑暗,等到長大。
後來,父親一家準備去加拿大。
母親和父親哭鬧了一場,怪他拋棄他們母子,父親保證,一定會團聚。
鍾銘是高興的,他不用再去父親北京的房子裡了,也不用再見到鍾政。
那個房子,也不屬於他。
只是那段時間,母親唉聲嘆氣,以淚洗面,時常摟著他說,長大要爭氣,要出人頭地。
這樣的唸叨,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成了家常便飯。
努力上進,力爭上游,也漸漸成了他的習慣。
直到加拿大傳來父親和袁平離婚的訊息。
直到鍾政將那些光碟寄給他。
母親和父親的長途電話裡,每一次都會提起移民,結婚,組成新的家庭。
他卻已經木然了,那所謂的新的家庭,不屬於他。
——
母親在等曙光照進世界,他在等屬於自己的那個人出現。
直到那個扎著兩小辮,小臉上嵌著一雙大眼睛的小丫頭出現在他眼前。
她對著那個碩大的五十九分,委屈的撇著嘴,一副眼淚隨時會流下來卻滿臉倔強的樣子。
她從書包裡翻出兩個棒棒糖,珍視的且小心翼翼的捧到他面前。
“哥哥,你能教我麼?”
心裡一角有什麼融化了。
他拿起一個,撕開糖紙,說:“張嘴。”
他將棒棒糖放進她嘴裡。
他說:“來,我教你。”
那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會蹲守在花壇邊。
他一出現,就會看到她的笑容,大大的,燦爛的。
整個世界都在發光。
他兜裡永遠揣著幾顆糖,棒棒糖,泡泡糖,酸三色。
——
他第一次教她騎車,她很笨,又怕摔跤,學了幾個星期都沒學會。
她學會騎車以後,沒幾天就在街上摔了,摔得很慘,小腿上鮮血直流,推著輪胎已經變形的車一瘸一拐的回來。
他擰著眉給她處理傷口,將車推到修理處。
她又從書包裡摸出糖果,遞給他:“哥哥,你別生我氣。”
心裡正在疼的角落,莫名的撫平了。
他沒有和任何人生氣,只是在和自己較勁兒。
——
他第一次知道她有做惡夢的毛病,怕黑,膽小,執著的每次做的噩夢都是同一個,夢到有鬼面人身的怪物,在追她,要吃人。
他嘗試第一次爬到二樓翻窗戶進她家,她爸媽不在,一個在加夜班,一個在出差。
他彆扭的講小王子的故事,她問他,小王子長大了是要娶白雪公主還是灰姑娘?
後來,他還從她嘴裡得知睡美人和美女與野獸。
——
有一天,她下了學,臉色煞白的回到小區。
她捂著肚子,看到他就睜大了雙眼,倉皇失措的問,她是不是要死了。
他問怎麼了?
她說,她的屁股一直在流血。
他這才注意到她裙角上的血漬,愣住了。
陌生的而詭異的熱度,迅速湧上他的臉,他極其不自在,讓她立刻回家,去問媽媽,千萬別說告訴過他。
後來,她終於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好一陣子見到他都低著頭,紅著臉。
他揉了揉她的腦瓜定,說:“怕什麼,你就是我妹妹。”
嗯,她是他妹妹。
他這麼對自己說。
直到他對家的描繪裡,妹妹的身影越來越清晰。
沒有別的女人,只有這個妹妹。
屬於他的妹妹。
他終於開始正視,自己的“病態”,他對這個妹妹動了不該動的心思。
——
他是個一旦有念頭就會付諸行動的人,只不過有些事需要很長時間的部署。
比如,母親說他們可以去加拿大了,是移民,不是探親。
這意味著他會有很長時間見不到他的“妹妹”,她很有可能會被別的男人騙走。
比如,母親和父親終於結婚了,他雖然不住在那棟名為家的房子裡,卻不得不面對“一家四口”的無奈。
比如,他進了鍾氏,被鍾政視為最大的威脅。
巨大的牢籠將他囚禁,他得掙脫,但首先要學會適應,適應那套規則,玩那套規則,制定那套規則。
他得成為那樣的人,才有可能凌駕那樣的人。
他和袁平合作,他保全鍾政在公司的地位,卻又扮演著鍾政的假想敵,他得真的做出一些□□的事才行,否則母親會失望。
他得周全父親和鍾政的關係,否則父親會失望。
他得開拓自己的疆土,讓袁平相信,他對鍾氏毫無野心,否則袁平會失望。
他創立了美嘉,美嘉屬於他。
他苦心經營的在他的“妹妹”心裡,留下每一道最初的記憶,讓她忘不掉他,只等他搭建好整個世界,搭建好一個家,打開門,讓她進來。
關上門,她再也出不去。
讓她屬於他。
就像現在,他的“妹妹”正在他的屋子裡,等他回家。
——
可是,當鍾銘開啟套間大門時,出現在眼前的竟不是腦海中那一室溫馨的畫面。
【目前用下來,聽書聲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語音合成引擎,超100種音色,更是支持離線朗讀的換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客廳裡一片漆黑。
小區的地暖還沒開始供應,這幾天天空灰濛濛的,溫度低了許多,如今屋裡沒有亮燈,越發顯得冷清寒涼。
屋裡靜的出奇,唯有休閒室裡發出微弱的光。
他穿過走廊,抬手推開那扇虛掩的門。
休閒室裡同樣黑著,電視裡藍光一片,影碟機亮著燈,地毯上散落著幾十張光碟,還有一個他不陌生的紙箱子。
心中驀然一震,那雙黑眸迅速掃向四周,飛快的尋找……
直到略過角落那蜷縮成一團的影子。
掌心攥拳,又鬆開。
他的秘密,終於還是被知道了。
他的秘密,終於還是被知道了。
他走上前,輕柔的力道,落在她的頭頂。
雙手環膝的身體似是一僵,埋在膝蓋裡的臉,木然抬起。
呆滯的雙眼望過來。
他心裡緊緊揪著,用力將她扯進懷裡。
他在發抖,在隱忍,卻沒有絲毫放鬆。
直到感覺到腰背被一雙手臂輕輕環住,耳邊傳來嗚咽聲。
他輕聲道:“沒事,沒事,都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