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輩工程師在牆上寫的所有密碼,就是這些了。
當時我翻譯出這些東西的時候,已經頭暈眼花,不知不覺裡天都亮了,護士來敲門送早餐,回頭要走的時候,忽然盯著我一個勁兒地看。
我眨了眨眼,不知道她在看什麼。
胖護士咧嘴笑:“六號,你看起來氣色不錯。”
嚇?怎麼可能?自己一夜沒睡,怎麼會氣色不錯?可是我知道胖護士沒有哄我,因為一個想要自殺的人,印堂發黑,而要活下來的人,不管什麼摸樣,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勃勃生機,而我……決定活下來!
活下來,不僅僅是因為想替這位前輩工程師伸冤,更重要的是從他的資訊裡讀出更關鍵的東西——自己可能是被誣陷了。
說起來,自己怎麼可能去親一隻狗呢?生平從來沒有寵物的記憶,好端端的,怎麼去親吻狗?這絕對是誣陷,說不定是圈套!
想到圈套,我又想到了自己的身份,自己同樣也是某個網購集團的副總,負責技術,跟這位前輩工程師的身份地位幾乎一模一樣,甚至不排除自己的公司跟前輩的公司也是一樣的,因為我對自己的經歷失去記憶了,所以我想不起來關於自己的東西,然而命運也有可能是重複的,不是嗎?
說不定自己也是被自己的老總給誣陷進來的呢?嘿嘿,想到這個思路,我幾乎雀躍,因此當跟小姐姐再次會面的時候,我提出了一個要求——我要見熟人,公司的熟人也行,家裡的熟人也行,只要是熟人就行!
小姐姐猶豫了下,說要打報告,向三個毛申請,我說“行”,然後解釋說,“我認為這個要求並不過分。”
不是嗎?
我雖然是個瘋子,是個精神病患者,可不是天上掉下里的,我肯定有父母,對吧,肯定有親人,對吧,哪怕沒有情人愛人妻子,也好歹有個女朋友吧?如果沒有,好吧,那我的同事們呢?他們見我當眾深吻一條狗的時候,難不成還拍巴掌不成?難道沒有一個擔心我的嗎?
這麼多日子,居然一個熟人也不來看望一下,真是很……奇怪呢。
就這麼等待了好幾日,得到一個不幸的答案——“觀察期不允許親朋探望。”
“你現在在觀察期,主任說不太適合見任何人,免得受刺激。”
小姐姐儘量用委婉的話告訴我,看著我滿臉的不甘心,終於咬了咬嘴唇,又道:“你曾經自殺過。”
我一怔,瞪大了眼睛道:“什麼?”
“你開始入院的時候,曾經有同事來探望你,結果你回去就自殺了。”小姐姐惴惴地看著我:“還是我發現的。”
“啊。”我張大了口,眨了眨眼,自殺了?自己竟然沒有一點記憶了,當然,按照自己的性子,大概也不想擁有那個親吻狗的記憶吧……
怎麼辦?
怎麼辦?
在病房認真思索了幾日之後,我又遞給了小姐姐一張紙條,紙條上沒有別的,只有一句話,希望她能設法邀請到“外面的”專家(不要透過主任,而是透過別的渠道)對自己的病情再次進行會診。
講真,這麼做是冒風險的,畢竟我跟小姐姐沒有私交,所有一切都是公事公談,也沒有機會私交,因為兩個胖護士一直站在身邊監視——自己能依仗的,只有她一直親和的態度,甚至很多時候還能替我說一句公道話,正因為這個,我沒有點名自己要表達的意思,只是含糊地請求她繞過醫院的大夫們,請幾個外面的專家對我再次進行會診。
如果她直接把這張紙條給主任彙報,其實我也認命的,然而沒想到第二天,小姐姐就給了我一張申請表,笑盈盈地告訴我:“你填這張申請表,很快便會有新的專家會診的機會,說不定能翻案。”
我眼前一亮,簡直要擁抱她,但是終於忍住,小心翼翼地問:“主任知道嗎?”
小姐姐猶豫了下,低聲道:“我先聯絡了別的專家,然後藉著你家人的名義提出會診申請,這樣主任他們就不會疑心了。”
聽到這話,我眼淚幾乎要流下來,三生有幸,能讓我遇到這樣漂亮而又善心的小姐姐。
不過……
因為失望太多次了,我也沒有抱著十足的希望,說到底,萍水相逢,人家沒有幫助我的義務,對嗎?
……
就這樣惴惴地又過了幾日,大概是黴運走得太多了,好運終於開始臨幸我,這天胖護士通知我,專家即將對自己進行再次會診。
我喜出望外,激動的渾身發抖——又一次機會出現在眼前,不是嗎?
我對胖護士說自己要準備一下,我要換下囚衣,洗一把臉,刮一下鬍子,當然,這些日子多虧小姐姐的會面,讓我保持了一個男人基本的清潔,否則我已經變成恐怖分子的絡腮大鬍子了,不過還是要收拾一下的,畢竟這是很重要的機會。
然而胖護士大概對我與小姐姐私相授受十分痛恨,居然不肯給我時間,還沒等我吃完早餐,就把我推搡著到了會診室。
跟治療室不同,這是比先前更大的一個大廳,前面是個臺子,後面則是七八排的人,當然沒有那麼多人,我數了一下,大概有三四十人,而且大多數是陌生的面孔,這讓自己稍微安心。
可三根毛顯然並不滿意,臉上帶著十足的氣惱,冷著臉然站起來宣讀了一下檔案,大意是我的家人對我的病情提出了質疑,又邀請了新的精神病專家來一起會診,希望確診我到底是不是個瘋子之類的。
這些話讓我的心砰砰亂跳,然而我還是沉得住氣,我不能再犯上次的錯誤,經過跟病友們的相處,我已經得出了結論——瘋子們對奧數題更有心得,我親眼見過一位病友倒背如流唐詩三百首,當然病得更厲害的那些人就不用提了,他們大多數是那十年的產物,語錄背得一溜一溜的,辯證法更是比得過哲學教授,我曾經在活動室跟他們論戰過黑格爾的歷史唯心主義,最後以失敗而告終。
瘋子們的才華是你想象不到的,所以如果你盡情展示,只能證明你瘋得更厲害。
也就是因此,我坐在那裡,保持沉默。
然後,一個外國佬,好吧,應該是外國心理專家開始提問,中文還挺溜,問我“你認為自己有病嗎?”
這話從前三根毛問過,我曾經為了害怕,點頭了,現在已經準備好了,所以我堅定地搖頭,站起來大聲道:“這位先生,我發誓,我沒有瘋,也沒病!”
這話是很冒險的,我清楚地看到前面的三根毛氣得臉都白了,因為就在不久前,我還點頭承認自己有病來著。
不過我現在沒心思跟他們糾纏這個,我拿出了一張圖,上面是工程師前輩些的編碼,然後開始朗讀他用密碼寫下的心得,讀完之後,我說出了自己的判斷:“這位前輩很顯然是被誣陷進了這個醫院,可是看他說的話,很顯然,他已經死了,怎麼死的我不清楚,可是我知道,他肯定是被誣陷的,而為什麼沒有用更明白的話說出來,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這個醫院的人被收買了。”
這話出口,眾人翁然。
坐在最前面的三根毛把頭上三個毛都豎了起來,站了起來,想訓斥什麼,可是不知道想到什麼,又坐了下來。
我哼了一聲,看了看不遠處的小姐姐,對她感激地頷首之後,又道:“諸位都是專家,可能知道我的病情,我發誓,我雖然失去了記憶,可是我從來不喜歡狗,更不可能有什麼其他非人類的想法,那麼事實只有一個,我是被誣陷的,眾位想想,我醒過來的時候,就失去了記憶,這不是很可疑的一件事嗎?雖然電療是容易失去記憶,可是不可能完全刪除式的失去了所有記憶,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起來?”
說著,我環目四顧,見眾人稍微平復了些,又揚聲道:“所以……事實只有一個——我很可能跟那個前輩一樣,被誣陷進入了這個醫院,而誣陷我的人,很可能就是同一個,而這家醫院的很多人,被他收買了,所以要置我於死地!”
“嗡——”
眾人再次嗡嗡了起來,議論聲鋪天蓋地地向我湧過來,幾乎不再避諱了。
“他在說什麼?”
“看起來思維倒也比較正常。”
“真正的瘋子,思維都看起來很正常。”
“你的意思……他是真的有病,還是正常?”
“我不清楚,可是他的病歷表不是很清楚了嗎?”
“病歷表可以造假的。”
“你的意思……”
“這要看主任怎麼判斷了……”
“患者不是暗示主任被收買了嗎?”
“噓——”
聽到這裡,我幾乎微笑起來,上面的指控確實是沒有證據的臆測,可是如果醫院的信譽受到質疑,好歹我能轉院,不是嗎?其實自己的目的就是這個,只要轉院,我就有別的機會!然而外國佬會信嗎?
我的眸光落在了那個外國佬身上,好歹外國人跟這裡羈絆不會太深,不太具有被收買的可能性,所以他如果認為醫院有信譽問題,會讓自己脫離這個醫院吧?!
“可是你若是正常的,你能回答我一個關鍵性問題嗎?你為什麼去當眾深吻一條狗?”三根毛氣得發抖之後,終於冷靜下來,抓住了最要害的東西提問。
我:“……”
講真,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因為無法解釋,想不起來了,我本來想著轉院之後再回憶這個問題。
三根毛看我語塞,冷笑:“小徐,不管你解釋設呢,若是你不能完美地解釋這個關鍵點,很抱歉,我們永遠無法認為你是正常的,因為我們不會聽憑患者亂說的,不管他說得如何頭頭是道。”
我聽到這話,心裡有些急,瞪著那個外國佬專家,見他也用藍色大眼睛瞪著我,可是什麼也沒說,心裡不由一沉……
半個小時後,胖護士送我回病房,晚上送晚餐的護士居然換了人,是個長相清秀的小護士,這對我來說是個好兆頭,我跟小護士有說有笑地吃完了晚餐,找那個黑格爾哲學家病友討論了一下歷史唯物主義和歷史唯心主義的區別,然後回到房間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醒來, 給我日常會診的大夫換人了,哦,應該說,是加了一個人,小姐姐還在,但是來的時候不多,主要是這個很兇的中年男人,戴著厚厚的黑邊眼鏡,每次看到我,都會目漏兇光。病房門後也多了一個標籤——“IV級妄想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