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在漫不經心地在國道上行駛著，弟弟嘟囔得累了，終於抱著李宇的胳膊昏昏睡去，李宇為了讓這貨閉嘴，只能強忍著讓他靠在自己身上，沒動。
車在都市裡穿梭著，眼看著出城了，人流漸漸稀少，天邊翻滾著墨色的雲卷，像是水墨畫裡的重彩，李宇不動神色地盯著前面的車前鏡，看著那張與老闆一模一樣的臉。
司機似乎注意到他的眼眸，也抬頭看著車前鏡，李宇挪開了眸光，看向了自己前面，初戀正坐在前面，跟丈夫吵架吵得淚流滿面，不停地擦著眼睛裡的淚水，丈夫卻不罷休，不停地諷刺她，不時還向自己這邊瞟來瞟去，宛如挑釁一般。
若是從前，李宇是絕對不會袖手旁觀的，不管如何，初戀是他愛過的女人，既然是愛過的，總要保護的，別忘了他可是個好人。然而現在他連自己也顧不及，哪有心思保護別人？
他側過頭去，忽然見未婚妻在盯著自己。
說起來這個未婚妻還是網上認識的，因為他想結婚，想找個合適的女人結婚，然後就遇到她了，開始聊的時候，還挺投緣的，而且女人看起來也挺保守的，不像是水性楊花的，出來約會的頭一次，他邀請她到家裡來坐坐，還被她嚴詞拒絕了，那意思怕發生點什麼。
他當時還覺得這種老婆會比較靠譜，因此也君子以禮地對待她，兩人處了兩個月，他就牽了一下手，連吻都沒接，本想要個功德圓滿的婚姻流程，結果沒想到朋友圈出事，原來這位未婚妻同時搞了好幾個男朋友，也怪不得這麼忙了。
不過他其實挺感激這位未婚妻，因為她就像是自己與世界的那最後羈絆，終於用特別斬釘截鐵的方式給了他答案，然後就讓他能勇敢地告別這個世界。
告別啊。
李宇挪動了一下幾乎僵硬的肩膀，心道就憑這群人，能用什麼法子來阻止自己自殺呢？呵呵。
中午的時候，商務車在路邊的一個酒店停了下來，弟弟嚷嚷著餓，拉著李宇進去吃飯，李宇因為要觀察這些人，也沒有拒絕，因此所有人都陸陸續續地進來了。
路邊店，看起來也高階不到哪裡去，不過還算乾淨，大廳裡的人不是很多，三三兩兩在一起，弟弟去點菜找服務員，司機則去停車，未婚妻不知道為什麼，沒跟著進來，初戀這個時候眉眼忽然活起來，對丈夫說口渴，讓他去行李裡拿自己的保溫杯。
丈夫跟老婆吵了一路，大概也有些愧疚，居然聽話肯去了，一時這邊只剩下了初戀和李宇。
李宇低著頭，摩挲著自己兜裡，看有沒有煙，因為眼前擺著一個白色的菸灰缸。
初戀則咬著嘴唇看著他，不一會兒眼圈紅了，服務員過來點單，問點什麼菜，初戀搖了搖頭，說“一會兒再來。”
服務員橫眉冷對地去了。
“這麼多年，你還好嗎？”初戀用一句俗的不能再俗的話做開場白，大概是怕其他人進來打斷，又飛快地道：“我知道你過得還好，聽說你做了企業高管，也買了房子，我知道你是能幹的，我……你也看到了，很糟糕，他知道我心裡愛著你，所以一直折磨我。”
說到這裡，初戀再也忍不住眼淚，嘩啦一下掉了下來，可是她怕丈夫回來罵她，又迅速用手擦了臉。
李宇不答，這種時候，他最想做的事情抽菸，可惜因為近期省了太多慾望，他心頭連也菸捲也沒有。
“我……很不幸福，也許是懲罰。”初戀又開口，聲音含著無限的痛苦：“我現在才知道，婚姻不是有吃有喝有房有穩定工作就行了的，當初我爸媽讓我嫁給他，就是因為他有錢，有保障，可是他是富二代，那點家產根本不夠他禍禍，又好賭愛嫖，沒幾年就沒什麼錢了。”
初戀說到這裡，忽然嗚咽起來：“我生了孩子之後，他就不理我了，男人就這樣，熟悉你的身體之後就菸捲了，我覺得我們相處唯一的樂趣就是互相諷刺，他之所以不肯跟我離婚，就是因為他覺得離婚是便宜我了，他怕我幸福，怕我來找你，他死也要拖著我，讓我一輩子痛苦，嗚……”
說到這裡，初戀再也忍不住，忽然趴在座子上嗚咽起來：“阿宇，阿宇，都是我不好，這是命運的懲罰，我給你的痛苦，上天都還給我了，嗚嗚，阿宇，對不起。”
這一聲聲，悽婉動人，把大廳裡的眸光都吸引過來。
李宇卻一動不動，只垂著眼眸。
一切已經過去了，他現在不愛她，也不恨她。
他真的……
李宇不由搖頭，對著自己的父母，又或者自己的心理大夫搖頭，他們大概覺得自己一直愛著初戀，所以請初戀來了，然後勸解幾句，自己就能幡然悔悟，回頭是岸，熱愛人生？
哈哈哈，正好相反！李宇盯著初戀那油膩的頭髮，發胖的臉，這樣的初戀似乎是一把刀，把她留在自己心底裡的最後的東西，給一筆劃走了，最後什麼也不剩了呢。
“你丈夫來了。”
他雖然心裡冷然，到底是好人，總不忍心說一些傷人的話，可是這麼看著初戀哭下去也不像話，於是站了起來向外走去。
他忙著跟這個世界告別，從前的一切就像是蒙了一層塑料布，隔著這些，他什麼都無所觸動。
此時司機正好從門外走進來，一抬頭看到是他，衝著他點了點頭。
李宇倒是對這個像老闆的司機有些興趣，張口試探地道：“你是陳老板？”
那司機忽然笑了：“小宇吧？沒想到在這種場合遇到你。”
李宇驚訝地張開口，他只是試探，卻沒想到是真的，難不成這真的是老闆？不會吧，老闆據說身家過億，怎麼跑到這裡當拼車司機了。
“我破產了。”
老闆似乎看懂了李宇的臉色，聳了聳肩道：“商場如戰場，起起伏伏很正常，你辭職之後，公司很快倒閉了，我申請破產，最後一無所有，老婆跟人跑了，還剩下一個女兒，沒法子，人不能死總要活下去，現在就是做司機，跑跑長途，給孩子掙點學費。”
“啊？”李宇睜大了眼睛，他萬萬沒想到，自己辭職之後，居然發生了這麼多事，自己一直忙著自殺，外面的世界很少理會，居然……居然破產了？這麼快？或者說，這時光跑得……太快了？
“這陣子很累吧？老闆”
李宇盯著老闆那張憔悴的臉，老闆長得不好看，四方聯，濃眉大眼，土裡土氣，可是從前做老闆的時候，有那麼一股子精神氣，所以看著特利落，然而現在雙眼通紅，滿眼都是血絲，睜得大大的，彷彿要看不清世界似的，有點……滲人。
“還行，就是年紀大了，有點困，有點困。”老闆抬眼睃了李宇一眼，似乎要說點什麼，卻什麼說出口，只拍著他的肩膀道：“以後就是司機了，別老闆老闆地叫，聽著傷心，叫老陳吧。”
“是。”李宇點了點頭，他如今萬事不留心，這一回卻多少有些唏噓了，畢竟從前是自己仰望的那種人，現在居然是這麼一個情況，唉，人生無常啊。
正說著，大廳裡的人已經到齊了，弟弟在那邊敲著桌子叫他們“開席”，李宇和老陳走了過去，一起坐下，李宇這才發現未婚妻又換了衣服裝束，她素來是愛美的，這是習慣，然而她似乎不打算跟自己說點什麼，只垂著頭，撥弄手機。
李宇坐下來，拿起筷子，環目四顧，初戀還在跟丈夫吵架，弟弟在撩撥未婚妻，老陳悶頭喝酒，沒人向自己看過來，他微微鬆口氣，卻也提了心——
透過初戀的那些話，以及跟從前老闆的聊天，他感覺自己推測沒錯——
這些人是針對自己而來的！而且阻止自己自殺的方式似乎是透過賣慘？
想到這裡，他不由搖頭，知道了這些曾經對不住自己的人過得不好，自己就能放棄自殺？呵呵，這未免太小瞧自己的心了，自己當初說的話，都是真心實意的，根本不是敷衍，哪怕被他們騙了，也並不恨他們，作為一名好人，他只是……厭倦了世界，這是一種深刻的厭倦，跟這些人真的沒關係，也不知道父母還是心理大夫，怎麼就這麼愛自以為是呢？還巴巴地僱人來勸他？
李宇無奈地搖頭，端起眼前的酒杯，抿了一口，火辣辣的疼痛從喉嚨裡灌下來，一下子點燃了周身。
真是一群愚蠢的人啊。
所有人……
他一口接著一口地灌下去，渾身宛如點燃了的火焰，洶洶地燒著心，燒著身，他們離開了自己，都倒黴了，似乎是一件很值得慶祝的事情呢，不過他可是好人，這種愉快可是不允許的，不允許呢……
他可是個好人。
不要看別人倒黴就爽嘛……
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