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什麼？”陸成淡淡地問。
三嬸子怔了怔，看向了陸成，她本來就老醜，此時在燭光之下整張臉所成了一團，瞳仁泛著白，更顯得陰森可怕。
“因為我，對不對？”陸成又道，語氣意外地平靜：“媽現在是讓你告訴我真相，對不對？”
三嬸子打了個激靈，抬頭看了看陸成背後，身子開始急速地發抖，牙齒也在打顫：“我……我……阿成，對不起，這個不要怪我，也不要怪李強，小強還是個孩子，他懂什麼？當年你和盧剛出了事，村長氣瘋了，他就盧剛這麼一個寶貝疙瘩，說什麼也不肯放過你，逼著小強作證，說你為了妹妹，趁著盧剛不注意，拖著盧剛下水，弄死了盧剛，村長當時錄了音，準備到鎮上的法院上訴呢，結果……最後你媽把這件事給盤下來了，但是……但是……”說著，她忽然側頭看了看村長，眼淚嘩啦流下來。
“秀嬸子，秀嬸子，我知道你這麼多年，心裡委屈，心裡恨著呢，可是你想想，村長也是苦，就一個兒子，說沒了就沒了，他怎麼能甘心呢，嗚嗚嗚，你就放過我們吧，小強他雖然跟鳳兒離了婚，可是他心裡還惦記著她呢，我給他相好幾門親，他都不樂意，秀嬸子，你就放過我們吧，我好歹是你親家啊，嗚嗚。”
鳳兒在一旁聽到這話，身子忽然震了震，慢慢抬頭看著陸成：“哥，媽是為了你，一直為了你，你卻一直不理她，她臨死前……心裡也許真的怨你。”
陸成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聽到鳳兒這麼說，只揚了揚眉，慢慢地轉過身。
三嬸子能看到陳秀，可是陸成只看到了空蕩蕩的空氣，什麼也沒有。
他慢慢地把眸光移到了供案上的遺像，陳秀的臉在氤氳裡變得飄渺，陸成從蒲團上爬了幾步，慢慢地爬到了供案上，盯著那遺像，此時焚香已經燒到了尾部，突突地冒著煙火，濃烈的檀香味幾乎引人窒息。
“媽。”陸成叫了一聲。
遺像上的陳秀果然動了，眼睛忽然眨了眨眼，嘴唇慢慢地顫抖：“兒子，你明白了嗎？”
“我明白，我一直明白啊。”陸成忽然慘笑。
陳秀一怔。
“我一直明白啊。”陸成不停地點頭，大口呼吸著香燭發散出的檀香：“我一直明白啊，媽，你不用這麼苦心設計這個局，讓我理解你，我本來就知道你是為了我跟村長苟合，為了我讓妹子跟李強定親，為了養活我們，辛辛苦苦什麼活兒都幹過了，我知道，我一直知道啊。”
“哥——”鳳兒似乎聽出什麼不好，爬了幾步，抓住陸成的胳膊道：“哥，哥，你怎麼了？”
陸成慢慢地轉頭，盯著妹子那張美麗而滄桑的臉，忽然抬頭盯著遺像：“可是媽，那天晚上，你送走了村長之後為什麼要笑呢？你知道嗎？這麼多年，我一直不能原諒的，是你為什麼要笑，你為什麼不跟鳳兒一樣正常呢？一個女人為什麼在那種情況下會笑？你不應該哭嗎？不應該難過嗎？為什麼笑？為什麼？”
說到最後，陸成近乎嘶吼：“媽，你恨我，對不對？我也恨你，我恨你滿不在乎，受了侮辱還洋洋得意，這不是現代阿Q嗎？愚昧落後，鄙視！”
“哥，你瘋了！”
鳳兒終於忍不住了，瘋狂地打著陸成的背：“你瘋了？你幹嘛這麼對媽說話啊，嗚，她為了你做了那麼多，你幹什麼啊，你幹什麼啊？幹什麼啊，嗚嗚嗚。”
陸成一動不動，癱坐在哪裡，盯著遺像，大口呼吸著，這麼多年了，他悶了這麼多年了，終於說出來，哈哈哈，說出來，哈哈哈。
“兒子，我明白了。” 遺像上的陳秀忽然笑了，眼睛裡慢慢滲出血來：“為什麼要笑？因為哭沒有用啊？”
“為什麼要笑？因為哭沒有用啊？”這話宛如一把大錘，“咚咚咚”地敲著陸成的太陽穴，他猛地閉上眼，又睜開，不停地甩了甩頭，似乎要把這句話甩開，然而怎麼也甩不開，只覺得鮮血忽然撲上來，一下糊了他的雙眼，黑暗宛如天塌一般，砸中了自己……
……
清晨的陽光曬進了院子，沿著牆邊的紙人被風吹得起伏，夜晚裡看起來詭異恐怖的它們，此時卻顯得有些可笑而無力，被風撕扯著，左右晃動。
靈堂裡焚香已經熄滅了，地上躺著一地的人，橫七豎八，像是酣睡，又像是昏死。
忽然，靠著牆邊一直垂著頭坐著的王律師，一下睜開了眼，環目四顧，看了看地上躺著的人，臉上露出滿意的表情，扶著牆站了起來，掏出帕子，嗅了嗅，又仔仔細細地擦著自己身上的灰塵，這一晚，可折騰壞了。
“吱呀呀。”
供案背後的棺材發出響動，然而王律師似乎並不害怕，甚至也不抬頭，只仔細地掃著自己身上的灰塵，不一會兒，棺材的聲音停下來，傳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
王律師抬頭——陳秀。
五官雖然眉清目秀的，然而因為蠟白的粉掉了不少，露出本來的肉色，一塊一塊的十分難看，再加上那一身紅色的嫁衣，顯得格外突兀荒誕。
“怎麼樣？昨晚他們嚇得不輕吧。”陳秀拿出帕子，開始擦自己臉上的粉道：“王律師啊，你還挺厲害的，這孩子一直不回家，知道我中了五百萬才回來，我心裡氣不過，想讓你們配合著教訓他們一下，可是沒想到你還真把他給嚇暈乎了。”說著，從兜裡掏出一張彩票。
“快把他們叫醒吧，吶，彩票在這裡，到時候一起分。”
王律師一直垂著頭，聽到這話，忽然措不及防地把彩票一下搶了過去。
“哎哎哎，你幹嘛？”陳秀吃了一驚，手裡的帕子“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他們不是暈乎，是死，焚香裡的幻覺症的藥，我又多加了一層 現在他們大概醒不過來了。”王律師攥著彩票，放在自己的兜裡，得意洋洋地看著陳秀。
“啊。”陳秀“蹬蹬”後退，忽然一下坐在了地上，指著王律師，聲音裡已經有了哭腔：“你……你……我是開玩笑的，我只是想教訓一下兒子，你……你……”
王律師不說話，徑直走到了供案前，看著已經剩下一小截的香燭，忽然掏出一粒藥丸，含在嘴裡，又摸出打火機，“啪嗒”點燃了，吹了口氣，端著走到陳秀跟前，看著已經傻了的老太太，拉開她的手，把那香燭放在她手心裡，用力攥著。
“秀姐啊。”王律師站起來，俯視著陳秀，語重心長地道：“你也不想想，我堂堂大律師，為什麼幫你這種鄉村婦人？”
“你不是……”
陳秀眼睛發直，嘴一張一合，似乎是本能地反應：“你不是犯了事，被律師事務所趕出來，沒有案子辦，所以才接了我的案子……”
“沒錯。”王律師笑嘻嘻地點頭，用帕子輕輕拂動著袖子，道：“老闆不識抬舉，我準備自己創業辦律師事務所，可是需要第一桶金啊，這五百萬，我收下了，謝謝你，秀姐，你放心，法律上的手續，我會替你處理的，您開玩笑想教訓兒子，結果把自己和家人一併害死了，我也會好心替你料理後事的。”
“你……”
陳秀聽到這話，一口氣上不來，“哇”地一聲，吐了一口血。
王律師蹬蹬倒退，似乎嫌腥氣，用帕子撲撒著自己的鼻子。
“還我……”陳秀扔下香燭，掙扎著起來，似乎要過來搶奪王律師的彩票，卻沒走幾步，“噗通”倒在了地上，掙扎了幾下，昏死過去。
王律師靜靜地看著，過了好一會兒，搖頭喃喃：“玩笑不能隨便開啊，秀姐，你還真是特別的老太太，得兒，你到九泉跟你兒子解釋吧，我得趕緊走了，免得別人看到在這裡。”說著，彈了彈身上的灰塵，轉身向外走去。
然而剛剛走到了門檻，忽然，背後伸出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