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是一個洗手間,沒有人,只有主體站在洗手檯前,她顯然是對著鏡子召喚了我,我抬頭看了鏡子一眼,不忍心地扭過頭去,若說剛才的她是公主,此時就是條落水狗,裙子已經被髒的不成樣子了,臉上的妝容也被淚水給浸花了,辛辛苦苦做了好幾個小時的髮型,已經凌亂不堪地像個草窩。
“為什麼?”
她張口問,大概是恨毒了我,聲音都嘶啞起來。
我吸了口氣,把準備很久的話說了:“冰冰,我從前已經勸過你了,小聶和吳浩跟你不是一個階層的人,而且他們也不是那種簡單純良的性子,他們不會真心對待你的,尤其你對吳浩的奢望,他怎麼可能看上你呢?”
“吳浩不定時會邀請我去他的俱樂部,小聶讓我當她的替身……”
主體虛弱地辯駁著,仇恨的氣勢倒是消減了些。
“小聶把你當朋友的目的,你自己不清楚嗎?她只不過為了得到交換生的名額,吳浩呢,在他眼裡,你也不過是個有趣的寵物而已,厭煩了可以一腳踢開,冰冰,你這種中產女孩,跟他們並不是一個軌道的,若是想要跳過去,可能性不是沒有,可是很低,除非你有絕世的容顏,又或者有什麼天才的技能,這有可能,但是你沒有,你只是個普通女孩,你爸給你規劃的路才是你要走的,你太愛幻想了,這個世界哪裡有什麼童話愛情,只有規則,冷酷無情的規則,不遵守規則,就是一個死字!”我冷冷地道。
這話很殘忍,但是必須說。
主體沒吱聲,鏡子裡的她,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像是心臟病復發一樣,臉色蒼白得嚇人。
我嘆了口氣,又放緩了口氣:“冰冰,我是你的一部分,我不會害你的,你看你試探的結果如何呢?吳浩和小聶當場打你的臉,以後……”
“別說了!”
主體忽然尖銳地叫了一聲,這聲音像是刀刃劃在玻璃上發出的刺啦聲,雖然不大,卻十分可怕。
我閉嘴。
主體繼續喘息著,一頓頓的,彷彿喘不過氣來。
我閉上眼,聽著她粗重的喘息聲,因為洗手間很靜,所以外面的喧囂漸漸聽到了,言笑晏晏的,彷彿隔著一個世界,這邊地獄,那邊天堂。
“那該怎麼辦?”主體終於發聲了。
聽到這話,我倒是籲了口氣,因為她只要肯聽,就有救,至於吳浩求愛的羞辱,沒關係,人生裡總有些意外的不堪,只要不多想,也沒什麼的,因此我語重心長地道:“冰冰,按照規則來,回到你父親給你設計的那些計劃裡,現在好好學習,爭取考上研究生和博士,入黨,當學生會幹部,好好表現,然後考公務員,或者找大公司爭取當高管,買房子結婚,找個條件合適的男孩,老老實實地過下半輩子,不好嗎?”
“那整容呢?”
主體居然還記掛著這個,喃喃道:“你說如果絕世的美貌,吳浩就會喜歡上我……”
“只是也許,但是我想大多數,他還是把你當成寵物罷了,你跟他不是一個圈子,不是一個階層的,懂嗎,你們之間玻璃天花頂幾乎不可能打破的!”我慌忙堵住這個漏洞。
“呵。”
主體忽然點了一下頭:“我知道了。”
我眨了眨眼,不知道她這話的意思,問:“冰冰,你知道了是啥意思?你準備改過自新了,是嗎?”
主體沒說話,卻忽然彎下腰撿起了一物,一個甩手!“啪嗒”,鏡子粉身碎骨,一切碎地……
……
“快醒來,快醒來。”
耳邊又響起一個聲音催促著我,這次我聽清了,似乎是中年男人的聲音,我沒醒,因為……有點累,或者說,我放棄了對主體的安撫,規勸和典型,人作死是有定數的,這是她的命,我不想去改變。
然而,她畢竟是主體,在一個心理治療的催眠室裡,她居然喚出了我。
那是一個黑黝黝的休息室,曖昧的燈光映著一切的光暈,照得人頭腦昏昏,她對心理大夫說要單獨待一會兒,心理大夫點了點頭,走了出去。
四周都是靜默的,對面是一個光亮的鏡子,呈出她整個人的輪廓,她撐起身子,對著鏡子念念道:“你快出來。”
其實我已經出來了,但是我忍住沒說話。
“你快出來。”她不停地唸叨著,態度十分執拗,我忽然發現她的摸樣改變了一些……哦,她整容了?可是不對啊,整容應該變得更漂亮才對,她的鼻子怎麼是歪的?
“你的鼻子怎麼了?”我忍不住開口了。
她眼眸裡閃過驚喜,雀躍地一下坐起來,盯著驚喜:“你終於出來了。”
“你整容了?還沒整好?”我是她的一部分,只要醒過來,她的記憶就會自動浮出來——她還是借錢整容去了,但是因為找了個便宜的地方,所以十分不靠譜,鼻子給整歪了。
“是的。”她居然十分坦蕩,笑了起來:“我整容失敗,變成毀容了。”
這樣的態度,反而嚇了我一跳,我小心地道:“你不會……你可別多想啊。”
講真,我想象不出她現在的處境,剛剛被小聶和吳浩羞辱當眾羞辱,如今借錢整容再失敗,那簡直是……
她歪著頭,眨了眨眼,神色卻也算輕鬆:“多想什麼?”
“別想窄了。”我實話實說,我都不敢想如果她父親知道了這些,會怎樣……哦,好可怕,我還是躲起來的。
“所以我才要讓你出來,因為——”她說話很慢,像是在沉思著什麼,此時頓了頓,打了個手勢:“如果我死了,你也完蛋了。”
我打了個寒戰,沒吱聲。
“你說吧。”她挪動了僵硬的身子,找了個舒服點的坐姿,坐在了心理室的躺椅上道:“我現在呢,是處在絕境了,欠了一屁股債,整容還失敗了,其他的……更不用說了,你說怎麼辦?”
話音未落,忽然,心理室的掛鐘響了起來,“叮叮噹噹”的,彷彿人生舞臺上的走板。
我看著那搖搖擺擺的掛鐘,嘆了口氣:“欠的債跟父親去說,冰冰,捱打不怕,父親不會不管你的,總好過你利滾利,最後變成鉅債的強,至於這鼻子,歪了也沒關係,等你工作之後,再掙錢把它修回來,也沒什麼的,至於其他的,你只好閉著眼當沒聽到,從此之後,安安分分地學習,哦,入黨入學生會是別指望了,發生了這麼多事,老師對你可能也沒啥好印象了,你只能透過學習了,好好學習,將來考上研究生,博士,然後再做打算。”
說完這些,我想了想,又補充道:“冰冰啊,你以後就老老實實在自己的軌道上走吧,別作騰了,我都不明白你作什麼,吳浩本來就不屬於你,這個世界所謂灰姑娘都是騙人的……”
“我知道了。”
主體忽然開口,打斷了我後面的絮叨,吸了口氣道:“我知道了,你不用說了,我不會再作了,也沒得作了,你看我的鼻子都這樣了。”說著,指了指自己歪了的鼻子道:“受盡恥笑,萬箭穿心,還作什麼呢?”
這話說得口氣十分淡然,可是卻包含著最悽婉的求饒。
所以我沉默了。
她錯了,改了也就好了。
“錢先給你爸打電話吧。”我說出修改的第一步,道:“冰冰別怕,你爸還不至於從外地殺過來,他最看重面子,這事情如果鬧大了,他面子上掛不住,而且對你的前途也不利,所以他會立刻替你把錢還上的,至於期末你回去怎麼樣,那再說就是了。”
主體點頭,似乎十分認可我這個建議,盯著鏡子發怔。
“快行動。”我催促著,這種時候,最忌諱多思多想,只要行動起來,主體就沒時間想那麼多,沒時間想那麼多,就不會想窄了輕生之類的。
冰冰這次倒也聽話,拿出手機,撥通了父親的電話,然而忽然又扣上了,改發微信:“爸,我借了高利貸,想要整容,結果失敗了,還不上了,請速速給我寄十萬元來,否則利滾利,他們要到學校來找我呢。”
說完,冰冰對著鏡子給自己拍了個照片,發了過去,然後——關機了。
“你倒是狡猾。”我忍不住笑了。
她害怕父親打電話大罵,發了簡訊乾脆關機,也好讓父親有個思考的時間。
冰冰也咧嘴一笑,嘴角餘味不盡的是苦澀。
我不忍心去看,別過頭去,打量著這四周,催眠室用的都是暖光,屋子裡靜悄悄的,只有掛鐘“滴答滴答”的聲音,對面的寫字檯上是冰冰的病歷,翻開的是第一頁,上面剛剛寫了幾個字,看起來應該是第一次來。
“你倒是厲害,居然找心理大夫。”我感慨道。
“你不出來,我只能用這法子召喚你啊。”冰冰淡淡地笑著,她的鼻子歪了,所以摸樣有點怪,可是這樣淡淡地笑著,倒也不顯得難堪,反而比從前的那一臉蠢相強多了。
“其實你放棄對世界的糊塗幻想是極好的,以後肯定能好起來的。”我開口安慰她。
“是嗎?”她繼續笑,笑容隱藏在如海一般的眼眸裡,隱隱綽綽的,有些滲人。
不過我倒也願意她這樣,畢竟從前的她實在太蠢了,像一隻公牛一樣,在瓷器店裡亂撞,結果稀里嘩啦白自己給傷著了,現在好了,她終於清醒了,人淡如菊了,以後也會少犯錯了。
那我的擔子就輕省了呢,畢竟我是她的清醒人格。
“蹬蹬。”外面心理大夫敲門:“冰冰同學,你怎樣了?”
“我好了。”主體從床上跳了起來,低頭看了看手機,放在兜裡,開啟了門。
“你單獨呆了一會兒,那個人格叫出來了嗎?”心理大夫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戴著黑邊眼鏡,看著知性而溫暖。
“嗯。”主體點了點頭道:“果然把她叫出來了,她……是個好人。”
據說說我這個副人格是個好人?
當主體坐車回校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了一點——主體在心理大夫面前表揚我呢?
哈哈,我忽然高興起來,感覺自己的努力並沒有白費,見主體正側頭盯著車玻璃上的鏡子,開口:“你剛才說的是我啊,你看我這修長的反射弧。”
“嗯,當然是你,你確實挺好的,很清醒,也很明智,比我爸寬容,是真的良師益友。”主體輕輕道。
我越發歡喜:“那你以後要聽我的,別任性了。”
主體忽然抿了抿嘴,笑容像是投入湖水的漣漪:“會的,應該早就聽你的就好了,如果這個身體裡的人格是你,說不定我現在跟中學一樣,一直是老師的寵兒,同學眼裡的學霸呢……”
這話有點扎心,我很想說“好漢不提當年勇”,可是我沒說,只側頭向外看去,原來自己沉睡那麼久,已經是晚秋了,外面風吹著樹枝,光禿禿地一片葉子,枯黃地落在了地上,又起起伏伏地吹起來,“啪嗒”一下貼在了玻璃上。
其實人生也沒那麼多想不開的。
我漫漫地想著,人不中二枉少年,主體常年被壓制,上了大學中二一下也沒什麼,生命總要綻放一下才知道往哪裡開,如今吃了虧知道怎麼走了,也算是因禍得福,以後只要謹守自己的路,嚴格按照父親的計劃,一步步地晉升,一定會獲得成功人生的!
“我們立約吧?”我忽然盯著那片黃葉開口。
主體怔了怔,看著那黃葉,下意識地伸出手撫摸著那玻璃:“什麼意思?”
“就是說,一言為定,你一定要聽我的,清醒、明智、理性地去生活,你父親給你制定的那些人生計劃雖然有些過於功利,但是確實是有道理的,我呢,不會對你要求那麼嚴格,可是你也說了,我是個好人,而且是個理性清醒守規矩的好人,所以你一定要聽我的,好嗎?”
“好。”主體這次回答得十分痛快。
“一言為定。”我指著玻璃上的那片黃葉道:“此葉為證。”
“好。”主體抿嘴笑,用手撫了一下那黃葉,黃葉本來一直貼在公車的玻璃上,被她摸了一下,忽然神奇地飛走了,譁啦啦的,不知所蹤。
“咯咯。”
主體忽然笑了起來,而我的心中,卻不知道為什麼,生出幾分不祥之感來……
主體以後……
真的會聽我的話,放棄幻想理性起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