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華做夢了，夢裡遇到了很多人，很多事情，甚至很多，忘記了從前。
比如說，自己那個跳水了的丈夫，來找自己，問自己小琦還好嗎？
她說很好啊，你閨女不都這樣嗎？倔強，好勝，什麼都要。
丈夫就笑，苦笑，口裡唸叨著：“別跟我一樣，跟我一樣是最不好的，把自己逼得太緊，容易短命。”
“是殞命。”她聽到這話，截然道。
丈夫聽到這話，似乎有所感觸，抬起溼淋淋的臉，盯著竇華。
那個時候，他還年輕，彷彿中年人的樣子，只是愁眉苦臉的，皮膚像是浸泡了死豬肉，正是撈上來的那種可怕樣子。
“你老了。”丈夫看著滿頭花白的竇華。
“是啊，人總會老的。”竇華聳了聳肩，面上笑呵呵的，表示無所謂，是真的無所謂，她這輩子能活得長，活得健康，多虧了三個字——看得開。
“所以呢——”丈夫籌謀下，伸出手，似乎想要握住竇華的手：“這些年可苦了你了，一個女人不容易，辛辛苦苦地把小琦拉扯大，我……唉。”
“沒什麼不容易，我很好。”竇華沒有接，只是盯著丈夫的手，溼淋淋的，白水浸泡，腫脹的，醜陋的——怯懦的。
“我很好。”竇華強調地道。笑。
丈夫聽到這話，終於頹然地把手放下，口裡嘟囔著：“我知道的，你埋怨我，你埋怨我扔下你跑掉了，對不對？”
竇華本來想否認，可是到底沒作聲，只是遙遙地看向了遠方，丈夫的身後，是他曾經跳過的那個湖，其實跟記憶裡差不都，水波盪漾，波光粼粼，似乎還有光，是下午的那種暖光，映在湖泊上，周圍大概有幾個小孩玩耍，媽媽在說家長裡短的閒話，似乎很幸福的樣子，然而……
這樣美好的場景，卻被定格在男人之死上，真是……諷刺呢。
竇華眯眸看向了那湖水，那岸邊的雜草，那柵欄上的刻字，還有眼前這個水淋淋的丈夫，拋下她逃脫了一切的丈夫。
“我不是埋怨。”竇華緩緩地說出這麼多年的心裡話：“是恨。”
丈夫的眼眸忽然閃了閃，又垂了下去，輕輕地道：“對不起。”
“沒什麼對不起。”竇華的嘴唇顫抖起來，埋在心底最深處的東西，像是要爆發的火山，晃動著要噴薄而出：“沒什麼對不起，你真正對不起的人，不是我，是林琦。”
丈夫身子一震，瞪大了眼睛，看著竇華。
“就是林琦，你不知道你當時有多殘忍，那個時候，小琦才多大啊，你考慮過她的心理陰影了嗎？我到現在都不明白，你為什麼自殺的時候，帶著自己的孩子，而且還死在了孩子跟前？真的不明白，我知道……”
“我只知道，小琦自從這件事之後，性情大變，從一個活潑可愛的孩子，忽然變成了一個可怕的女孩，發了瘋一樣的學習，對自己，對別人，都要求到苛刻的地步，誰勸也不聽，簡直了。”
竇華說完這話，忽然看著那湖水笑道：“我不知道當時你對她說了什麼，她一直不肯提這件事，我也不願意揭穿傷疤。”
“是我錯了。”丈夫聽到這話，越發羞縮無地，不停地搖頭：“是我錯了，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們母女，我逃避了生活，卻讓你們深受傷害。”
“我說了，你對不起的人是小琦，你害了她一生。”竇華說完這話，忽然倏然一驚——
原來如此！
對啊，原來如此！
病根在這裡呢！
正想著，忽然見站在眼前的丈夫像是被風颳走了一樣，煙消雲散，連同那湖水，那天的暖陽，那岸邊，都灰飛煙滅，再無痕跡……
“媽。“
有個聲音忽然響起，“媽？媽？”
竇華慢慢地睜開眼，眼前是女兒熟悉的臉，跟剛才的丈夫有些像，都是白皮膚，丹鳳眼，吊梢眉，五官俏麗，神色凌厲，此時更是殺氣騰騰，見到竇華醒來，一把抓住：“媽，你可醒了，太好了。”
“你……你呢？”
竇華反應半天，這才想起前塵往事，對了，女兒正生孩子呢，怎麼坐在自己這裡，忙掙扎要要坐起來，忽被女兒摁住道：“媽，你昏迷了好幾天了，且在這裡待著，別急。”
“你呢？”竇華盯著女兒，見女兒同時也穿著病號服，神色憔悴，顯然經過了一場鏖戰。
林琦正要說話，旁邊探過來護士小蘭道：“竇姨，幸虧有你，否則林姐可真完蛋了，我們真想不到唐潘那麼狠心，接了高利貸，還不上，唯恐林姐嫌他，居然設下毒計，先是買了個重大意外保險，然後跟那個宋雯一起設計讓林姐難產死掉，最後人財兩得，幸虧竇姨你反應快，才救了林姐一命呢。”
說著，伸出手，溫柔地撫摸著竇華的額頭：“竇姨你再休息一下，年紀大了，可真的經不住折騰。”
竇華聽到這話，終於慢慢想起來了，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道：“他們啊——”然而，話說到半截，忽然不說了，自己也覺得困頓起來，躺在那裡，正要再次閉上眼，忽聽小蘭又開口：“但是我不明白的是，林姐，你為什麼不讓院長把這兩個人送到警察那邊呢？為什麼單獨要把他們關起來？這明顯是違法犯罪啊，你可不能心慈手軟？”
“呵呵，我當然知道，不過我跟唐潘夫妻那麼久了，我還要想想，真的，人不是說要捨得就捨得了。”林琦說到這裡，幽幽地嘆了口氣道：“到底還是心裡難過的，雖然他做了這麼多對不起我的事情。”
小蘭不服氣地撇嘴，然而這是人家夫妻的事情，也不好說什麼，連同院長那邊，也沒辦法，畢竟被害人都不肯告發，又能怎樣？只不過大家不明白，為什麼林琦堅持要把唐潘和宋雯關在一起，也不知道是想成全他們，還是看他們出醜。
“林姐，你到底想做什麼呀？這麼關著也不是辦法。”
旁邊一個大夫摸樣的人開口，聽口氣似乎是竇華打過電話的小張。
“我看林姐是想等身子好了一些再處理，畢竟剛經過一場大手術，身子骨還沒好利落，不知道該咋處理這事。”旁邊又有聲音響起，聽口氣像是那個麻醉師小劉。
林琦只靜靜聽著，笑而不語。
“小琦。”竇華忽然開口，伸出手握住林琦的手：“小琦，你還在修養吧？趕緊休息去吧，我沒事，就是驚嚇了一場而已，你去吧。”說著，露出和藹可親的微笑。
其實她們母女關係不是很好，可是經過了這麼一場，母女關係自然不同往日，再怎麼著，母親救了自己的命，因此林琦對著母親的口氣，也顯得格外溫柔，彷彿要彌補從前冷漠的過失，反手握住竇華的手道：“媽，這一次，若不是您，我可真的完蛋了。”
竇華只是笑，好一陣子，反手握住林琦：“你打算怎麼處理唐潘？”
林琦聽到這話，眼皮不停地亂跳，垂下了眼眸，幽幽地嘆了口氣：“能怎麼做呢？到底夫妻這麼多年，不管如何，還是有恩情的，所以……唉。”
“我明白。那宋雯呢？“竇華點了點頭，似乎十分理解，又問。
“宋雯啊，我這麼多年調教出來的徒弟，真的毀了也很可惜的，你知道的，我對她下了不少心血，甚至把她當做接班人對待，如今……我還沒想好呢，媽，您別操心了，我自己應對就是了。”林琦說到這裡的時候，神色有些沮喪，不過嘴角去噙著笑。
“好吧。”竇華笑著點了點頭：“我明白，不過……你幹嘛把他們關在一起啊？您這是……”
“成全啊。”林琦無奈地攤開手道：“我沒想到他們居然相愛了，我幹嘛做惡人，成全他們就是了。”
“好，好。”竇華眼眸四射，不停地點頭，笑得越發燦爛。
林琦說到這裡，便不再就這個話題說下去，只說起了別的話，不一會兒，竇華心疼她做完手術，趕著她趕緊休息，林琦囑咐了幾句，這才告辭而去。
然而當林琦走出病房門的時候，竇華的笑一下落下了，掀開被子，就往外跑。
旁邊的小護士正在打掃房間呢，一轉身，見老太太往外跑，嚇了一跳，忙道：“哎哎哎，竇姨，您幹嗎呢？去洗手間，我扶著您……”
然而等小護士走出門，卻見走廊上已經渺渺無蹤，再無痕跡。
去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