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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困龍

黑暗漫無邊際。

在佈局逼仄的寺院內,火勢蔓延,愈演愈烈,之後沖天而起。

形容枯槁的老和尚倚靠著門框,指向拾級而下的石階,石階沉默著,通向一個渺遠而空寂的未來。

“路從今夜白。”

火光中的老和尚臉孔扭曲。

年輕和尚張了張嘴,想嚎哭喉頭卻迸不出一個嘹亮的音節。

咚咚……

青年人額頭的青筋突突跳動著,一點點發茬自光滑圓潤的頭頂蹭蹭冒出頭來 ,之後瘋長。

鵝毛大雪紛至沓來,飄飄揚揚,覆蓋一座山。

“師父啊……”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披散著頭髮的青年跌跌撞撞往山下走,走到石階轉角處,頓了頓,又轉身往回走。

一節節石階在他腳下漸漸被白雪鋪滿,不染纖塵。

老和尚闔上眼睛,沒了聲息,披覆的袈裟與那院落中的火光一個顏色,紅得燙人雙眸。

青年顫顫巍巍地走到寺院門前,熱浪襲來,令他額前頭髮微微蜷曲,他踏入火海之中,在院牆下摘掉靠著牆的殺手臉上面具,又取了對方手中捏著明晃晃的長刀,在遍地火浪中四處搜尋,最終一雙手伸入火堆中,摸出一截黑漆漆的物什。

長刀插入被燒黑了的刀鞘中,發出沙沙的聲響。

青年跪在殺手身前,對方眼睛微微張開著,迴光返照,不會長久。

“您既與貧僧師父約定聯手迫我下山,便應了這一樁因果。先師已死,貧僧還未有一個俗家姓名,請施主為貧僧取一個名字。”

鮮血順著青年面上猙獰面具的孔洞中向下流淌,在下巴上匯聚,一滴滴落在他月白色僧袍上,燦若蓮花。

“紅塵世間……業海無邊,你再不能身處於俗世之外,雲端之上……”

殺手喘著氣,慢慢說著。

他胸膛處的傷口往外淌著血,與身上大氅的漆黑顏色漸漸交雜。

“叫楊立好了……就叫楊立吧……畢竟是燕王楊統的兒子……”

青年沉默片刻,隨後朝殺手重重叩首,聲音顫抖:“多謝,多謝施主賜名……”

說罷,轉身即要離去。

“這一樁業障,莫要怪在你師父頭上,莫成忿恨念……你若要怪,且往二十三年前追溯便是,總能,總能找到你該怨怪、忿恨之人……”

殺手伸出一隻沾滿鮮血的手掌,抓住青年僧袍一角,喘息著說道。

楊立只覺得頭皮發炸,無數魔頭自明鏡似的心靈中升騰而起,瞬間將自身明堂渲染得漆黑一片。

“貧僧,貧僧不怪!貧僧不怪!”

楊立淚如雨下,跌跌撞撞往寺院外跑,在門檻處停下步子,朝老和尚三拜九叩,話語悲愴,似杜鵑啼血:“弟子何曾怨怪過師父,弟子也是凡人吶……”

嘔心瀝血般說完這一席話,青年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身體仰面向後倒,在一節節石階上跌跌撞撞,裹上一層紅白交雜的雪片。

咚!

他的額角隔著面具,驟然撞到一塊石頭上,尚在渾渾噩噩之中的思維再度下跌,墮入仿若九幽地獄的夢境之中。

“你今日必須下山。”

夢境之中,一向沒個正經的野狐禪師一樣笑得沒個正經。

只是楊立卻看到了這份沒正經之後的端端正正,嚴肅刻板。

師父不戳破,他便裝作不知道:“山下無甚好玩,不如在山上,吃齋念佛,洗滌凡心,師父可知,我最近常常有坐忘之感,過不了多久,便能修成正果……”

徒弟沒個和尚的樣子,喋喋不休,順手取了灶臺邊的一顆蘋果,倚靠著灶臺大口咀嚼。

師父收起了他的沒正經,越發嚴肅了,長長的眉毛抖動起來:“證聲聞果,斷見惑?”

楊立思考了一下,隨即搖頭:“不是。”

師父更加緊張,嘴唇翕動:“證阿羅漢果?思斷盡?”

“也不是。”

師父直接扔下伸入大鍋中攪和的木勺,額頭有血管凸起:“難道是無明淨盡圓滿佛果?!”

“有點像……”

看師父好似有些生氣的樣子,楊立嘆口氣,看著窗外烏沉沉的夜色,竹子在窗外搖晃得嘩嘩作響,悶聲回了一句。

“混賬!你知不知道你是誰?怎能斷見惑,怎能思斷盡,怎能無明淨盡!”

篤篤篤……

寺院之外,響起敲門聲。

師父收起了那份怒火。

楊立低眉順眼,芸芸眾生,苦難喜樂,皆不在眼中。

有過痛苦,才能放下痛苦。

有過牽掛,才能了無牽掛。

有過執著,放下執著。

青年凝視夜空,肩上落滿雪花,眼神寂靜,與群星對語。

他忽地明白了師父傍晚時為何那般緊張,那般憤怒,亦知曉了師父以這樣慘烈方式逼迫自己下山是為了什麼。

無非是要給自己的心靈中留下一個破綻,以一個正常人的眼睛去看待這個世界,而不是以一個看破一切的僧人的視角去看待紅塵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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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知因由,也該原諒師父的一片苦心……

“不原諒!”

茫茫夜色,四下無人。

楊立突然惡狠狠地說了一句話,以刀作杖,戴著骷髏面具一瘸一拐地朝山下走去。

他自幼呆在合戈山野狐禪寺院內,這條山道走了千百遍,卻沒有一次令楊立如今這般覺得山路崎嶇,只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寒冰。

山下有個塘石鎮,師父還在的時候,便經常領著自己下山去塘石縣採買生活所需,然而那個小縣是如何風景,有幾條街道,楊立細細想來,卻覺得記不清了。

腦袋中的暈眩感還在不斷加劇,楊立知道,若自己一直徒步走下去,恐怕還未到塘石鎮,便先因為失血過多,染上風寒而昏厥過去。

可他並不擔心,師父說已經安排好了下山的一切,那便一定是全然安排好了的……

踉踉蹌蹌走到山腳下,楊立倚靠著一棵松樹大喘了幾口氣,頭腦沒有因為吸入冰冷空氣而清醒,反倒越來越昏沉。

朦朧間,楊立看到前方兩點火光由遠及近,馬蹄聲踏入昏沉的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