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簷城遭逢大禍,覆巢之下,卻仍有一顆完卵。
與牛馬市子一街之隔的野鬼街便在此次大災難之中,未受到太大波及。
那些餓奴似乎知曉這條街道上遊蕩的乞丐們身上沒什麼油水,肉質又幹又柴,哪裡有富商豪族子弟的皮肉好吃,便將這個地方遺忘到了角落裡。
這當然不可能是真實的原因。
南元朗煽動真理教眾驅策餓奴,席捲全城,最終的目標仍是要落在野鬼街上的。
在他的原本計劃裡,餓奴會沿著自己劃定的路線遊走全城,環環相扣,最終於野鬼街堵住這一個同心圓的最後缺口。
很可惜,餓奴最終沒能走完既定路線,最終的目標——野鬼街便罕見地留存了下來。
但是生在野鬼街的人,活著與死了,對他們而言,似乎沒有太大區別。
街上的一切都如舊日那般,縱然街道外的天空已被火光燻紅,空氣裡都是焦臭的味道,對野鬼街的人也毫無影響。
“殿下,殿下!”
楊立獨自一人走在野鬼街上,聽到身後人的呼喊,那是一個他不熟悉的聲音。
他皺了皺眉頭,停下了步子,慢慢將排車放平。
戰馬已被燒死,楊立便換了一座排車,用以馱負兩個箱子。
身後的人坐在街邊,捶胸頓足,開口疾呼幾聲,便沉寂了下去。
楊立走到了那人身前。
老者鬍鬚很長,久未搭理,從下巴上拖到了胸口處,在寒風中擺動著,滿頭銀絲亦胡亂地披散在肩膀上,穿著一件早已看不出本來顏色的外袍,低頭呆愣愣地看著自己露出腳趾頭的靴子,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野鬼街上的乞丐比掛簷城滿城遊蕩乞討的人生存更加艱難一些。
他們或是南元朗從燕州郡別處擄掠而來的人,或是犯官罪臣,被人欺凌得失去了神智,就一併丟到野鬼街上。
這條街道上鮮見‘正常’的人,到處都是滿街遊蕩孤魂野鬼般的瘋子與傻子。
“老伯?”
楊立呼喚了老人一聲,嘗試同他交流。
老人沒有應聲,嘴巴微微張開,口水順著嘴角向下淌。
“老伯?”楊立又連連喚了幾聲。
老者似是被人從美夢中驚醒了一樣,打了個哆嗦,屁股朝後挪動了一下,才抬起頭看了楊立一眼。
眼睛裡的茫然與驚懼之色還未消盡,老者面上便露出了如墮美夢般的笑容,向楊立嘿嘿笑著:“殿下,可是殿下?”
楊立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沉默了一下。
但老者顯然也不需要楊立此時辯解什麼,他伸出雞爪一般的手掌,緊緊抓住了楊立的衣袖,在楊立的手臂承託下,站起了身子。
此時,老者的眼神清澈,不似一個神志不清的傻子。
他向著野鬼街一拂袖,像是第一日來到這個地方一般,哈哈大笑了起來:“臣僕這是已經到了九泉之下啊,哈哈,如此景緻除卻地獄陰曹,又哪裡會有?”
老者絮絮叨叨地說著,全是一些楊立聽不懂的話語。
“幸而能與殿下九泉之下再見……”
“幸而能與殿下九泉之下再見……”
老者說了許多,楊立始終安靜地聆聽著,說了很多之後,老者又忽地想起了什麼似的,轉頭直勾勾地盯著楊立。
那雙眼睛裡的清明頃刻間消去了,又變得熾熱,藏著許多仇恨:“殿下,莫非這陰曹冥主,判官鬼使也如人間帝王將相那般不公麼?”
“您之功德早該轉生為天人,或封天庭正神,他們怎還留得您在這等地方受苦?”
說著說著,老者又淚如雨下:“臣僕無能,貪慕人間煙火,以至今日才歸於九泉之下,若非如此,恐殿下還要再在這腌臢之地生受許多苦楚!”
“主辱臣死!主辱臣死!”
老者的情緒變得異常激動了起來,一張皺紋遍佈的臉孔被上湧的鮮血燙得通紅。
他瞪著整條野鬼街,眼睛若猛虎張目欲擇人而噬。
這個身體羸弱不堪的老者,此時身上竟有一股鐵血悍烈的氣場。
楊立心頭升起一絲明悟。
想來老者從前該是沙場虎將,不知犯了大昭哪條律例,被貶謫到了這掛簷城野鬼街,成了乞丐。
“老伯,在下並不是您口中的那位殿下……”老者的情緒過於激動,楊立擔憂他會做出什麼過激的事情來,只得如實相告,“或許您的那位殿下……”
大昭開國至今,除卻楊立之父,其餘幾位皇族王爵都活得好好的,九泉之下再見老伯估計是等不到了。
但楊立的話還未說完,便被老伯厲聲打斷了:“你就是殿下,若非易容,相貌是做不得偽的!”
楊立心頭一驚,凝視著老者。
“臣僕言辭失當,請殿下責罰!”老伯對自己方才的疾言厲色很是愧疚,就要向著楊立拜倒請求責罰。
楊立揮了揮手,說了一聲‘無妨’,緊接著便想要問一問老伯他口中的那位殿下究竟是誰。
目下楊立直覺,這老者或許與自己的父親有些關係。
“您所說的那位殿下,可是燕王楊統?”楊立終是將這一句話問了出來。
“住口!
殿下王爵之尊,一個小小判官,焉能直呼王爵名姓!”
老伯的神智一會兒好一會兒壞,楊立站在他身前,在他眼裡卻是兩個不一樣的人。
一個自然是他口中的殿下,另一個卻是身份隨時都可以置換的。
“敢問老伯尊姓大名?”時間緊迫,楊立不能在此地耽擱太長時間,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內心的激動,直截了當地詢問老者的姓名。
這位老伯與自己的父親有莫大的關聯!
但老伯卻又發了癔症,轉過身去,留一個被亂髮覆蓋的後腦勺給楊立看。
老者臉上帶著輕蔑地笑容,指了指野鬼街兩旁鬼氣森森的破落房舍,冷笑不已:“殿下有所不知,數十年前,臣僕曾在睡夢中被陰曹鬼使勾走過一次魂魄,更將此間地形爛熟於心!
縱是身處冥獄,臣僕亦無時不刻不在磨礪兵法,更招收諸多冤屈之鬼作為部卒!”
他猝然轉過身,眼睛直勾勾盯著楊立,釋放出熊熊戰意。
透過那一雙戰意熊熊的眼睛,楊立似乎看到了一代名將策馬立於自己身前,手持重戈,身披黑甲,頭頂火紅的翎羽盔,威揚勇悍。
“人間不公,冥府不公,天庭不公!”
老者齜牙咧嘴,像是一頭甦醒的獅子。
“那又如何!”
他笑得豪邁張狂:“臣僕在此間煉獄,等待殿下多時!”
“如今臣僕虎賁已成,只待殿下一聲令下,臣僕便能領大軍從地獄殺上人間!”
“臣等這一天等了數十載!縱是飲冰萬載,血猶未冷!”
老者厲聲咆哮。
野鬼街破落房舍中、陰暗的角落裡走出來了許許多多的青年與幼童。
他們不是瘋子,只是一具具遊蕩於人間的行屍走肉。
“兒郎們!”
那老者一聲咆哮,遊蕩在街道上的人們竟似是被招回了魂魄一般,眼睛齊齊落在了老者的身上,落在了老者張開的雙臂上。
老者拿手向著楊立一指,大笑三聲:“我們的殿下回來了!”
“王上終不負我等!”
“殿下來了!”
這幾句話像是有著某種磅礴的威力,在麻木的人群裡炸開之後,楊立便驚駭地發現那一張張或稚嫩或蒼老的臉孔上,名為‘生命的力量’的東西漸漸復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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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來,冰面融化,泥土下的小草掙脫束縛,破土而出。
白色的繭掛在軒窗前的小樹枝椏上,輕微的顫動著,而後漸漸有斑斕的翅膀從繭裡彈出,一隻蝴蝶破殼而出。
楊立心臟顫慄著,眼眶泛紅。
“殿下!”
他聽到人群裡爆發出高亢的歡呼聲。
他明白了那位老者的身份。
能在如此絕境,己身還神志不清的情況下聚攏人心,只待有朝一日破土而出的將軍,除卻燕翎軍那位失蹤的統帥之外,還能是誰。
這是父親的部下!
驕傲又感動的情緒漫溢在楊立的心田,在他的心底悄然漲滿,湧上喉頭,更上鼻間。
“殿下要帶我們離開這裡了!”
老者振臂高呼,隨即向著楊立單膝跪地!
“請殿下下令,率全軍自地獄殺上人間!”
“請殿下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