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
黑山大營營房之內,士卒正向卓魯托兒回稟情報:“將軍,如您之猜測的那樣,陳文果然派人去了紙條屋。”
“標下對紙條屋管事威逼利誘,從他們那裡得到了此物——陳文命親信將此物交託給紙條屋,令他們將之帶到雁門關將領手中。”
說著,士卒將手中緊緊攥著的那一方玉佩呈送給了卓魯托兒。
卓魯托兒就著幽幽燈火,仔細檢視著那一塊玉佩,玉佩本身並沒有太多特殊之處,只是可以用之證明一人的身份而已,它也不是甚麼珍貴物什,但有此物在手,自己接下來做的事情才顯得名正言順。
“陳文早有反心,意圖趁此機會,倒戈向大昭,反攻我朝。”
“本將若不是提早預料到如此情況,大戰之時,便要吃一個大虧!”卓魯托兒的神色在燭火映照下晦暗不明,“可惜了我那個兄長,出師未捷身先死,被這個吃裡扒外的奸人所害!”
“兄長,此仇我必為你報之!”
卓魯托兒臉龐上的肥肉微微顫動著,親信在旁低聲道:“將軍,陳文進入大營之後,把自己的營房佈置得如鐵桶一般,水潑不進,若是行暗殺之事,恐怕不行……”
卓魯托兒聞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斥道:“對付這種雜魚,本將何須用暗殺這種手段?”
“本將要在戰場之上,在眾目睽睽之下,令他人頭落地——如他當日對待本將兄長那般!”
一想到卓魯堪達那顆人頭上交錯的刀痕,翻卷的皮肉,以及死不瞑目的神情,卓魯托兒便更加怒火中燒——沙場之上,沒有常勝的將軍,也沒有誰能真正永遠在險惡戰場上生存下去,可能偶然間一支箭簇,一截崩斷的刀刃,便能結果人的性命。
但這是沙場之上,為君王為戰功效死,本是常事;可若是還未踏上真正的戰場,便被奸人所害,那才是萬分恥辱。
卓魯氏亦是金國貴族,貴族之尊嚴,焉能由一個吃裡扒外的敗類冒犯!
“信物送出,他想必也終於安下心來,明日便該與本將商討如何對雁門關作戰之事——他上趕著要歸降大昭,可知大昭雁門關戰力能否庇護自己周全?”
“簡直可笑,屆時便教他知道,自己究竟有多瞎眼!”
……
空茫天地,嗚嗚鬼哭。
星辰無法映亮黑夜,火把描繪世界扭曲的輪廓。
冷汗在石谷苦勇下巴上匯聚,一滴滴落入草叢中,落入其肉眼不可見處。
已經過了半個時辰,他派出去的第三波斥候騎兵依舊沒有半點訊息傳回,像前兩支斥候騎兵隊一般,泥牛入海,全無影蹤。
當下尚有不斷探測周遭地形的士卒前來匯報情況,從他們的口中,石谷苦勇得知自己目前正處於牛兕山腳下,再往前走約莫一個時辰,便脫離牛兕山這片地域。
正是牛兕山這個地名,叫石谷苦勇產生了某些不好的聯想。
為避免貽誤戰機,與雁門關戰事失之交臂,石谷苦勇的萬人軍一直在不斷行進當中,為了避免撞上敵人的埋伏,這一路上,他也是遵循著半個時辰派出一支斥候騎兵隊的頻率,將眼線都撒出去,藉助斥候們的眼睛,看到更加清晰的世界。
前面派出去的斥候騎兵隊都已經收攏,只有從一個半時辰前開始,接連派出去三波斥候,都未有訊息傳回,他們各自也像是完全失蹤了一般,未見影蹤。
石谷苦勇意識到出了大問題。
他的反應並不算慢,在派出第三支騎兵隊時,便能意識到戰局出現了詭異的轉變——但他終究是以無心算有心,哪裡比得上他的對手,一直以有心算無心,在暗中牢牢把持著整個戰局的節奏,猶如一個經驗老道的獵人,將獵物一點一點引入自己挖好的陷阱裡。
陷阱!
自己掉進陷阱裡了!
石谷苦勇心頭一凜,連忙召喚傳信兵,吩咐其立刻將先鋒將軍阿胡魯,後軍將軍光吉剌刺帶來,與自己商議要事!
然而不用他在發出這道命令,阿胡魯與光吉剌刺已經趕了過來。
三位將軍聚首,面上滿是凝重之色,與七八個時辰前,在石抹巴託眼前意氣風發的樣子大相徑庭。
“將軍,末將先前探查牛兕山,確未發現有軍隊埋伏。當時麾下士卒可以確定,先前那支萬人軍已經離開牛兕山。”阿胡魯坦言道。他也沒有半點推卸責任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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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將領亦明白,此時不是追究各自責任的時候。
“我們的眼睛全被對方摘掉,然而對方仍未露面,其用意為何?”光吉剌刺沉聲道,“還是說,我們只是精神過於緊張,實際上那三支斥候隊只是在茫茫山間迷失了方向?”
“我已傳令下去,三軍原地休整。”石谷苦勇鎮定道,“眼下無論如何,令大軍不要再繼續向前行進才是首要任務,我等身為將領,更不能自亂陣腳,軍心亂,則戰必敗!”
“此時當令士卒提前佈置防禦,下馬備戰,以免敵人趁虛而入。”阿胡魯皺眉道,“若只令士卒原地休整,他們必定放鬆警惕,若敵人真在此時來攻,奇襲我部,我部必然損失慘重!”
“我亦覺得此時首要任務,乃是令麾下小心防禦,準備迎戰。”光吉剌刺在旁附和,同意阿胡魯的建言。
然而三位將軍不論如何爭執,其實內心仍存幾分僥倖,直至四野之間,忽然多出了許多明晃晃的火把。
此間天地像是忽地一下子亮堂堂了起來。
戰馬嘶鳴,甲葉碰撞之聲由稀稀拉拉到匯成怒潮——
“殺——”
“誅滅金賊,匡扶大昭!”
“衝——”
一匹匹戰馬,一個個揮舞著長槍的士卒,像是憑空出現一般,沿著直下的山坡,曲折的壕溝,向石谷苦勇所部發起了衝鋒。
為了這場衝鋒,程誠所部蓄勢已久,準備頗多,一直耐心地等到石谷苦勇所部完全進入包圍圈之後,程誠才下達進攻命令。
這個時候,石谷苦勇所部完全沒有準備。
石谷苦勇只向麾下士卒們下達了原地休整的命令,金國士卒精神便因這一道命令而鬆懈了下來,他們還沒有開始佈置防禦陣型,敵人便一下子從四野間冒出頭來,頓時讓他們手忙腳亂,不知所措!
一時間抽刃聲、叱罵聲、戰馬嘶鳴之聲、火把跌入草叢燃起大火的噼啪之聲全在石谷苦勇所部響了起來,如同滾沸的開水一般,不斷往外噴湧驚惶與躁亂的氣泡!
“肅靜!”
“肅靜!”
“肅靜!”
三位將領各自相視,這時也不用再下達什麼命令,他們便在各自親衛的護送下,往前後軍移動過去——然而士卒們亂作一團,各自推搡著,基層武官的命令都暫時失去了效用,三位將領的大聲呼吼也未起到太多作用,士卒們攔在他們的戰馬之前,為他們的行動添上了重重阻礙!
不得已之下,石谷苦勇第一個向麾下士卒揮動了屠刀:“凡有違令者斬!肅靜!”
“結陣防禦!結陣防禦!”
“結方陣,結方陣!”
將官們紛紛向慌亂不止,不遵號令的部下們揮動了屠刀,石谷苦勇所部的傷亡從此時開始。
在滾滾人頭的威懾之下,金國士卒們終於徹底冷靜下來,在部將們的約束下,漸漸收攏,開始組成防禦陣型。
可惜,這個時候,程誠所部已經悍然殺來!
似是岩漿濺入冰河,河內登時滾沸起來,一滴滴河水被蒸乾,升空,從此匿去行跡。
人間再無此人的存在。
程誠槍如毒蛇,探入人群之中,便在此間挑出一朵血花,有士卒捂著脖頸踉蹌後退,後來者填上他的位置,又再被忽彈而來的長槍甩飛,程誠左右親衛打蛇隨棍上,一槍將那被撂倒的、還未及時起身的金國士卒扎個透心涼!
從四面八方包圍而來的程誠所部士卒,便是一把把尖刀,在石谷苦勇所部這塊豐腴的肉塊上,割下一片片肥肉。
肉塊以人眼可見的速度飛快縮小。
而程誠所部士卒仍感這切割速度實在太慢,幾支隊伍合流一處,奮力衝殺一陣,直接將石谷苦勇所部好不容易組成的防禦陣型鑿穿!
石谷苦勇所部被分割成兩個部分,情勢頓時更加危急!
方才還能團結一處,共同作戰,而今就不得不面臨各自為戰的局面,而直到當下,石谷苦勇所部仍未能探明此次攻伐而來的敵人數量有多少!
每個金國士卒都覺得自己仿似是陷入泥沼,陷入汪洋大海一般的狼群之中,被群狼瘋狂撕扯下身上的每一絲血肉,狼群的集結速度越來越迅捷,衝擊力度也越來越兇猛——終於,石谷苦勇所部士卒最前線防禦陣型再一次出現缺口,沒有新的兵員上來補充,程誠所部一鼓作氣,直接將這部分士卒又切割成了無數個碎塊!
“殺!”
三五百親衛護擁著石谷苦勇邊戰邊退,他們便是被切割成的十餘個碎塊之一,石谷苦勇雙目通紅,直欲滴血,眼看又有敵人驅馬衝殺而來,他腦中登時熱血上湧,咆哮一聲,不顧親衛們的阻攔,也跟著衝了上去,鐵槍直取那人前胸!
當!
即便是在全速衝鋒的戰馬之上,那人的反應依舊不慢,在千鈞一髮之際,長槍橫掃,直接格開石谷苦勇的鐵槍,身後部下紛紛而來,與石谷苦勇所部捉對廝殺!
這些士卒都留著典型的金人髮式,他們帶著斑斑血跡的盔甲,看在石谷苦勇眼中,也甚為熟悉——石谷苦勇眼中光芒顫抖,這分明是射電軍士卒的制式盔甲!
這些攻伐自己的士卒,也全部都是金人!
這些射電軍士卒、這些金人從何而來,為何要做大昭的走狗?!
“你等究竟是何人?!為何會穿有五皇子麾下親軍的盔甲?!”石谷苦勇終於還是忍不住,將這個問題問了出來,一邊咆哮,一邊攔下對面士卒再一次刺殺而來的長槍。
他本沒有指望對面士卒會回答自己的問題。
但對面士卒只是目光一閃,便輕鬆地回答了這個問題:“有甚麼可稀奇的!待我們將你等全部斬殺俘虜,你等身上的盔甲,戰馬,也會為我們所用!”
“哈哈哈——”
“沒有刀槍劍甲,自有你等金國貴族給我們造!”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石谷苦勇鬚髮皆張,他終於知道這些‘金國人’的真實身份——在黑山一帶,有數百個奴部部落活躍,在這片區域苟且偷生。
這些留著與自己相同髮式,語言也毫無不同的‘金國人’,實際上是奴部人!
自己竟被一支從不放在眼裡的奴部軍隊擊敗?!
奴部人便該在陛下建國之時,被斬殺乾淨,不然何至於留下今日的禍患!
“賊子!狗命拿來!”
“嗨!”
石谷苦勇再一次揮動鐵槍,這一次,對面士卒攔擋得很吃力,其手中長槍都被石谷苦勇這勢大力沉的一擊而砸得彎曲到不可思議的弧度!
但是,石谷苦勇卻再也沒有機會取走對方的性命。
他的親衛在此時都已被聯合起來的敵方士卒斬殺乾淨,一柄柄長槍在石谷苦勇與對方僵持之時,刺殺而來,毫不留情地扎進了石谷苦勇的身體——
緊跟著,一柄大刀挾裹風雷而來,直接剁下了石谷苦勇的頭顱!
血液並頭顱沖天而起。
石谷苦勇看到了戰場上的累累屍骸,鮮血在大地上鋪開,待到春發夏至,這裡也將水草豐美,滿地芬芳。
咔嚓!
石谷苦勇所部帥旗被伐倒。
戰場上一片丟盔棄甲之聲,石谷苦勇所部士卒丟下士卒,抱頭屈膝下跪。
有人跳下戰馬,撿起了石谷苦勇那顆人頭,石谷苦勇大睜著的眼睛正對上那人的目光,那人咧嘴嘿然一笑——他哪是甚麼奴部人,他本就是射電軍士卒,只是如今習慣了奴部人的生活,視奴部人為歸屬罷了!
石谷苦勇,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