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注目之下,楊立抬起了頭,看向陸無崖。
他的神色,令陸大先生內心咯噔一聲響,未等楊立開口,便又道:“你若拜老夫為師,老夫自會全力教導於你,有老夫於大昭朝堂之上為你作保,你之身份不會有任何人公然提起。”
“甚至,老夫可以令你在大昭換一個身份,不會有人知曉你是燕王遺子,更不會有人拿捏你這個把柄。”
“日後你可踏入大昭朝班,出將入相,一展抱負!”
“老夫之所求,無非是希望將畢生所學傳授於一個不辜負它的人,而你正合適做這個繼承人。”
楊立笑了笑,向陸大先生躬身道:“大先生盛情,小子註定要辜負了。”
“小子已有民籍,便不勞煩大先生費心了。”
“一個小小的塘石縣令給你入的民籍,你覺得它很牢靠麼!”陸大先生面色微慍,冷聲道,“朝堂大能若有心追查,你那一層身份能護你幾時?”
“更何況,徐孝摩死在你的手中,你以為他背後的崔斯、徐家會善罷甘休麼?”
“呵!徐家男丁可從來都不旺!”
“你才剛出山,這天下便俱都是你的敵人。雖然此中大半之人是你父親生前的敵人,不是為了針對你。你若不下山,自然可以安穩修佛一生如此渡過,但是你下山來了,一切都因此而大不同!”
“若你一意孤行,以後的路只會越走越窄!”陸大先生對楊立一副恨鐵不成鋼地語氣,“老夫還是那句話,有老夫作保,你可改換身份,不必躲在暗處,如鬼蜮陰魂般活在世間。你可正大光明地行走在人世之中,不必擔心有人暗中作祟!”
都邪站在楊立身後,忍不住急聲勸道:“公子,陸大先生也是為了你好,你答應他又能如何?”
“和尚,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兒了。”蒼樹亦是勸說楊立道。
楊立微微低了低頭,面孔隱藏在陰影裡,輕輕道:“在下是跌入塵埃裡的爛泥,能得大先生青眼,願意收在下為徒,在下感激不盡,銘感五內。”
陸大先生眉頭緊皺,不知楊立這般說話是何用意,耐著性子聽其將話說完。
一向喜歡規勸楊立心向正道,與自己一道於昭朝施展抱負的宋憲,此時卻沒有出聲勸說楊立。
那夜與楊兄深談,他對楊立為人已非常瞭解。
楊兄若有抱負,那抱負也是建立在自己昭朝大逆的身份之上的。當下陸大先生張口便要幫助楊兄換一重身份,楊兄怎會願意?
神佛若有了我執,便會淪為凡俗。
凡俗若有了我執,便只能開天闢地。
昭朝大逆該是楊兄的我執了吧,一個沒有我執的佛陀下了山,有了我執,成了凡人。如今有人要剝奪他這份我執,令他連人都做不成,連在這世間立足目標都失去,他怎麼可能答應!
陸大先生以為給予楊立的是愛護之意,然而在宋憲看來,陸無崖是在殘忍地剝奪楊兄在這世間的立身之基!
楊兄開口了,神色坦然:“小子之所以下山,是因為師父要我下山,下山非在下本心所願,但師父卻在小子的本心裡,他已經涅槃,在下只能完成他留在心間的唯一心願。”
“小子之所以入局又破局,是因為朝堂大能們要我入局,置我於死地,非小子本心所願,所以小子破局,殺生。”
“可是小子的本心,早在下山之後,便已經死了。”
“小子只能再造一個本心,家父楊統便因此住進了小子的本心裡,小子的身體裡流著傳續於他的血液。”
楊立咧嘴笑了:“陸大先生要為在下改換身份,在下是否還能再做楊統的兒子?”
“你……”
陸大先生伸手虛點楊立的頭顱,搖頭嘆氣:“你入了民籍,父親叫做楊老實,這個平籍便能讓你做那人的兒子了麼?”
“楊老實亦是楊統。可先生若為在下安排身份,楊老實便是真的楊老實了吧?”楊立道。
“你若是楊統的兒子,那便是與當今天子為敵,與天子為敵,整個天下便都是你的敵人!”陸大先生厲聲喝道。
“強極必辱,過剛易折的道理你不懂麼!”
楊立點頭道:“小子明白。可小子必須如此做。”
陸大先生看著楊立的目光,漸漸顯得陰森:“那麼,你便是要與當今天子為敵了?”
“且不說當今至御萬乘的天子,單單一個山陽徐家,地象榜崔斯,亦不是如今的你所能對付的!”
如果楊立此子不能為國朝排憂,為大昭解難,那即便他再如何良才美質,陸大先生都不為所動!
而且,如今的楊立分明是要與國朝做對!
陸大先生袖袍中的拳頭暗暗攥緊了,身軀高大的老人面現怒意,極具威嚴。
他在強迫自己下定決心。
此時,陸大先生只要做一個手勢,其身後那位平平無奇的車伕便能轉瞬間將楊立斃殺當場,不管其身邊是否有都邪、蒼樹護佑!
都邪神色嚴肅了起來,握住了腰間地藏王的刀柄。
蒼樹從屋簷上跳了下來。
危險悄然逼近。
楊立卻似是未察覺到此間緊張的氣氛一般,開口道:“在下非得如此,亦只能如此。”
兩個如此,向陸大先生擺明了自己的決心。
陸大先生盯著楊立的眸子,二者目光相互碰撞。
楊立頓時覺得天旋地轉,身心墮入陸大先生那雙渾濁的眼睛當中,頭頂蒼穹崩毀,流火拋卻天河,直墜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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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咬著牙,一聲不吭,絕大的恐怖感籠罩身心,後背被汗水打溼,生死危機之下,鬼手有自行運轉的趨勢!
但是生與死最終未在楊立身上分開界限。
青年再定睛看時,依舊是那個小院,身前依舊站著揹負雙手,臉色陰沉的陸大先生。
陸大先生一拂袖袍,轉過身去,冷冷地道了一句:“明日老夫還要再來用飯,楊家小子,你須親自為老夫做飯。”
“用過飯後,老夫便教你經史子集,天下策論。”
“可是,大先生……”楊立還要開口拒絕。
陸無崖已經帶著車伕離開了院落。
……
馬蹄聲噠噠噠,轉過石子長街,往自家府邸徐徐而行。
車伕趕著馬兒,聽到背後馬車中,傳出一陣激烈地咳嗽聲。
他嘆了口氣,道:“老爺憤怒至此,當時為何不令奴斬殺了那人?”
“奴看那人,已生謀逆之心吶……”
馬車之內,陸大先生看著手中布帛上的血跡,臉色泛紅,聞言搖頭道:“你懂些什麼?”
“以老夫的能耐,還降服不住一只要大鬧天宮的孫猴子嗎?”
“老爺如今的身體,比不了如來佛祖啊……”
“老爺我身體比不得如來,便不能有一顆佛心了麼?”
……
馬車漸行漸遠。
慈悲,便是佛心,佛心,不單單是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