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充滿脂水氣味的狹窄暗室內,終陵棄和藤以寧心中都感到非常不安。外頭蒲鈺指揮的甲士們還在搜尋他們,不時傳來器物被打壞的聲音。
“至少有十五人。”藤以寧說道,“也許還有更多的人守在外頭。”
終陵棄也在仔細地聽外頭的動靜來推算人數,但他在這方面沒有經過訓練,外頭的雜聲對他有很嚴重的干擾,聽藤以寧說是至少十五人時感到很意外。
回想了一下外頭屋子的空間,十五人確實差不多是搜尋密度的極限了。
那些人會發現這裡的暗室嗎?終陵棄低下目光,剛好能夠看到藤以寧的頭頂,他忽然發現自己還維持著仰倒在乾草堆上、藤以寧虛倚在自己身上的姿態。
幽暗的小室內很久無人說話,只有他們兩人的呼吸相聞。藤以寧手中還握著劍,她看起來神情緊張全神貫注地盯著那道暗門,緊咬的牙關似乎在忍耐背後的傷痛。
鼻間吸入的空氣中除了令人難受的脂水氣味,還混入了一縷她髮梢的幽香,終陵棄腦海中一瞬間空白一片,隨後難以抑制地開始心猿意馬。
終陵棄掙扎了一下,他覺得自己如果再不做點什麼就快要陷入到漩渦中去了。
“唉……喂……”或許是他突然的掙動扯到了她身後的箭傷,藤以寧喉嚨底下發出了一聲壓抑的呼聲,隨後抱怨地看了他一眼。
四目相接,彼此都凝住了,如同時間被抽去了雙腿。
不知過了多久,她緩緩地爬起來,讓終陵棄能夠坐起身。她準備往後退一點,給兩人之間留出一些空間,但終陵棄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他的掌心傳來的溫度令她心頭一顫。
她低下頭,順著終陵棄手上的力量被他拽到了懷中,這一刻她把過往的愛恨情愁都給忘記了,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小室內,彷彿一切都順理成章了。
“你這算什麼呢……”她的聲音輕如蚊吟,也不知道是對終陵棄說,還是在問自己的心。
“以寧,我想如果我們就要困死在這裡了,至少我應該回應你的感情。”他說。
“你在說什麼……我們之間的……不是在淮安就已經說清楚了嗎……”
“真的說清楚了嗎?”他嘆了口氣,“至少在剛才有兩個瞬間我不這麼覺得,第一次是發現火雷的機關,你第一反應是把我推出暗室的時候。第二次是敵人來襲,你把我拽回來塞進暗室的時候。人在非常緊張的時候是說不了謊的,對嗎?”
藤以寧“唉”了一聲,趴在他胸口埋著頭,過了一會兒又“嗤嗤”地笑了起來。
終陵棄呆呆地望著她,不知道她此時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
“可我也是真的厭惡你啊,也厭惡我自己,你知道為什麼嗎?”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是看著你一點點走過來的,我過去應該有很多的機會可以阻止你吧,你變成今天這樣,我該負多少的責任呢?蘇蕁那天說我怙惡不悛,我心裡很難受,但又不知道怎麼反駁,我是太縱容終陵棄了吧?”
“所以厭惡是恨鐵不成鋼嗎?”
“啊,差不多是那樣吧……”她回答道,“你做的很多事情,我都不該原諒,但你總是有自己的理由……無形之中,我也接受了你那些歪理,麻痺自己故作不知包庇著你。”
終陵棄愣了愣,說:“原來這樣……所以那天你說我滿口謊言,就是這個意思嗎……”
“就是這個意思啊。”
他嘿嘿地笑著,說道:“好吧,反正我們也出不去了,你應該沒有注意到,這裡面並沒有開門的方法吧?唯一的機關在外頭。”
藤以寧呆怔了一下,隨後懊惱地用手扶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苦笑道:“我怎麼沒想到……那現在要是外頭那些人找不著我們,我們也就出不去了?這可真是……”
“你覺得他們是找到我們好還是不要找到我們好?”他看起來很淡然,“如果門開了,就得死命一戰了。除去領頭的蒲鈺是南郭旻的爪牙,那些被他以職權使喚來的士兵並沒有什麼罪過,可是我們得從他們手上殺出去。”
藤以寧遺憾地應聲道:“是啊……但是你說的還是歪理,你之前所做的一些事情和現在是不一樣的。”
“你一直都明白,那你究竟為什麼一直不遠離?把自己擺到了一個救濟者的位置上嗎?”他問道,“在烏月的時候你尚有自己的堅持,如今莫非上到了一個下不去的高處又難以自處了?”
“還問我為什麼……真想一劍刺死你啊。”她用手捂著自己的眼睛呢喃道。
終陵棄沒有回答,握著她的手,將自己陽劍勁的內力傳入她的體內,助她緩解傷口帶來的疼痛感。他不知道藤以寧的軟甲阻擋了多少箭頭的傷害,她後背的白衣有一塊血印子,但看起來出血的狀況已經止住了。終陵棄仔細研究了她受傷的部位,在右側肩胛骨稍微偏下一點,箭頭穿入不深的話應該不甚要緊。
“感覺好些了嗎?”他問道。
“我感覺好多了……柳前輩對你真慷慨,把這種普通人修煉一輩子也未必能夠練成的東西傳給你。”她確實感覺到後背的痛楚沒有那麼強烈了,對她的行動限制也減輕了。
終陵棄說:“說實話,我經常會覺得自己愧對柳前輩,我沒能活成他期望的樣子。就像你說的那樣,我一再突破自己的底線,用歪理來為自己的行為作辯解……”
“只要翻了精鐵案就可以了吧?”她打斷了他的自責,“沒關係……都沒關係……”
“不一樣。”他這句話是對自己說的,“從對薛遠圖下手開始,我已經是個手染鮮血的屠夫了。”
藤以寧咬了下嘴唇,眼中有些許掙扎:“能告訴我你到底在為什麼人做事嗎?忘川的渡主?”
“你真想知道這段日子我遇到的事情嗎?本來不想告訴你的,怕你白白多一份憂心。”他嘆了口氣,“眼下我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都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出去,那就隨便說說吧。”
“嗯。”藤以寧認真地點頭,表示自己想要知道的決心。
“在這之前,你們荒蕪內部的宗主們覺得忘川復活是因為什麼理由?”終陵棄說,“一個寂滅了這麼多年的江湖毒瘤,為何會在一夕之間捲土重來?我想其實現在復活的忘川根本只是一個空殼子,與過去那個掀起血雨腥風的刺客組織並沒有多麼緊密的關聯。因為我找不到它們之間有任何傳承的聯絡,同樣是忘川,相同的只有名字而已。”
“什麼意思?”
“這是我在見到忘川的左渡領之後產生的想法,左渡領的身份說出來也許你不會相信,就是帝國的四皇子牧芝昭。渡主的身份還不得而知,但想來即便不是當今的陛下,也是皇室中重要的一員吧?”終陵棄說道。
藤以寧的臉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行刺薛遠圖就是左渡領指使的,牧芝昭想要透過這種極端的方法在短期內掌握金吾衛,他背後的用意也昭然若揭吧?所以我之前說,帝都風雨飄搖。帝國隨時有可能易主,而且必然是以一場刀槍見血變故來達成。”終陵棄繼續說道,“牧芝昭以左渡領的身份掌握忘川半數的力量,我在想現在這個忘川是否只是一個藉著古刺客組織‘忘川’名頭、實際上由帝國掌握的江湖力量。”
“借屍還魂……”
“沒錯,雖然同樣是一個由刺客構成的組織,但現在這個忘川存在的最大意義恐怕是帝國對收回江湖統治的一種嘗試……是他們在試著透過經營忘川來試探江湖的水深水淺。”終陵棄嚴肅地說道,“這樣一想你們荒蕪最近屢屢被限制行動的現象也很好解釋了。”
藤以寧的臉色變得很難看,終陵棄所說的事情太過令人驚訝,並且也引起了她對帝都未來局勢的擔憂。假如忘川是朝廷所豢養的刺客組織,那荒蕪宗真的需要好好考慮自身的處境了。但這還不是最緊迫的危機,最緊迫的危機恐怕來自於四皇子牧芝昭的野心……
正當她還在思索著遠方的事情時,一股濃厚的煤煙味隱隱從外頭飄進來,終陵棄和藤以寧嗅到這股味道後紛紛站了起來。他們彼此對視,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恐懼。
雲中提刑使蒲鈺和他的手下們雖然沒有本事找到這個暗室,但他們似乎篤定了終陵棄和藤以寧沒有逃走,於是選擇放火將這個四合院給徹底燒燬。
蒲鈺這種莽撞的做法可以說是歪打正著地戳中了藤以寧和終陵棄的要害,他們藏身的這間暗室裡堆滿了易燃易爆的脂水、乾草,甚至地下還埋有火雷。一旦火焰蔓延過來,無論是引燃乾草、脂水還是直接引爆了地下的火雷,他們都必然會喪生於此。
“怎麼辦……他們放火了!”藤以寧想起那個被自己扭轉關上暗門的機關,心中頓時方寸大亂。
她焦急地在暗室的四壁上摸索尋找,然而如同終陵棄所說的那樣,暗室裡面並沒有可以開啟那道門的機關,聽到外頭不斷傳來噼裡啪啦的木材燃燒聲,感受到周遭空氣的快速升溫,她快要急瘋了。
終陵棄端詳著那扇暗門,他的心裡同樣緊張,但眼下卻無計可施。這扇門看起來很堅固,並非人為可以破壞的了的,他們確實被自己給困死在裡面了。
“恐怕真的只有從外面才能開啟這扇門。”終陵棄喃喃說道,他並沒有責怪藤以寧的意思,甚至對馬上要到來的死亡也感到很淡然。這段日子他一直覺得自己在負重行走,儘管似乎一步步接近了想要的真相,但內心所揹負的傷痛、無奈和疲憊卻越來越多,有的時候他也想過死亡是一種解脫。
“對不起……對不起……”藤以寧的聲音裡已經帶著哭腔了,她後悔自己最後關上了那扇門,從現在看起來哪怕與來襲的敵人拼命一戰結果也比現在好。
她從後面抱住了終陵棄,哇哇大哭起來,長劍落地。
終陵棄艱難地轉過身,按住她的肩膀:“冷靜!”
落在地上的未隱寒鋒給了他最後一個希望,他忽然想起自己握住這把劍的時候還能用上雲體風身。
儘管雲體風身不等於無所不能,但此刻別無選擇唯有一試!
看到終陵棄撿起劍,藤以寧露出了呆呆的表情,她抹了抹臉上的淚水,心臟狂跳不止。
真的會有奇蹟嗎?
終陵棄最快的速度完成了御靈術加身的準備,他將手中的劍轉了兩圈活動手腕,在揮劍之前對身後的藤以寧說道:“你和安左使的父母雙親都不在世了吧?所以大宗主算是你們的長輩?”
“啊?”藤以寧莫名其妙。
“我想要是這一次大難不死,而且順利解決牧芝昭的話,差不多忘川就到盡頭了。到時候我會去山莊向大宗主提親的,你等著我娶你吧。”他絲毫不害臊地說著,“我想好了,果然還是沒法離開自己認定的生命之光,以後委屈你和小孟好好相處行嗎?有南州一道出生入死的感情基礎在,沒問題吧?”
藤以寧臉色緋紅,羞赧成怒地催促道:“你在說什麼胡話啊!先把門開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