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煙尚未散盡,殺聲已息。
燒成了灰燼的四合院外,白衣盡染血的年輕人垂著劍,站立於一地的屍首之間,他的眼神像一頭發狂的野獸。
雲中提刑使蒲鈺癱坐在地上,他的身上濺滿了血汙,空洞的眼神代表著他內心極致的恐懼。
他覺得眼前這個年輕人不是人而是傳說中的鬼怪,哪有人受了這麼多的傷還若無其事的?哪有人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以一人之力殺光近百名帝國軍甲士的?
終陵棄沒有放過任何一個人,在蒲鈺的視角中他殺人就像割草一樣容易,儘管那些甲士們臨死前的掙扎和反擊了在他身上留下了傷痕,但卻不能阻止他的行動分毫。
“如果上一次就殺了你就好了。”蒲鈺聽到他喃喃低語著走到自己身前,緊接著一隻鐵腕便扼住了他的咽喉。
身體騰空,蒲鈺感到一陣窒息,這個看起來並不強壯的年輕人僅用一隻左手就將自己舉了起來。
終陵棄從地上隨意地拾起了一根長槍,槍頭朝上對準了蒲鈺的頸下,然後毫無徵兆地鬆開了扼住蒲鈺咽喉的那隻手,將這位繡衣使的爪牙忠犬串在了長槍上。
瀝出的鮮血順著槍桿滑落,終陵棄將手胡亂地在衣服上抹了抹,滿臉的失魂落魄。
街巷盡頭跑來一匹白馬,它在終陵棄面前停下,垂下頭輕輕靠了靠終陵棄的臉頰。
終陵棄將懷中帶著的那只小鐵盒取出來,放進了馬鞍的攜行革囊,他抱著白露的脖頸淚如雨下。
白馬似乎也知道發生了什麼,安靜地任由終陵棄用力地抱著自己,偶爾發出一兩聲沉重的喘息。
終陵棄爬上了馬背,這一次他沒有像失去小衣時那樣跪地嚎啕大哭,他知道自己沒有時間了,牧芝儀還在帝都等他回去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南郭旻……你給我等著。”馬背上年輕人疲憊又悲痛的臉上帶著狠毒的恨意,他靠著這股恨意作為動力強撐著自己的身軀,策馬踏上歸途。
白馬踏風而去,四合院的廢墟前一片狼藉。過了片刻之後,一架馬車從夜色中緩緩駛來,停在了這片躺滿屍體堪稱煉獄的地方。
一個削瘦的男子從馬車上跳下來,他對著那支豎在地上挑著一具屍體的長槍端詳了許久,發出一聲極輕的嘆息,隨後負手朝仍冒著餘煙和藏有點點火星的廢墟走去。
“今夜對於某些人來說是謝幕,對某些人來說卻只是開始而已。”
“劍鞘已毀,再無人可以斂住他的鋒芒,之後的殺戮與流血會比現下還要多上百倍吧?更可悲的是,你渾然不知,自己不僅僅是一把劍的劍鞘而已。”
不知身份的男人低頭望著匍匐在廢墟中的那個漆黑的人形說道。
“有人之死,重於泰山。有人之死,輕於鴻毛。”他走近了,緩緩蹲下身,嘆息道“藤以寧,你不該在這裡倒下的……你的責任未盡。”
不知是否是錯覺,不知身份的男子感覺自己說話的間隙,面前的那具“屍體”似乎動彈了一下。
他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凝視著她,看到焦黑的手指再次動了一下。
難道是神蹟嗎?
三千裡外的越州,荒蕪山莊。
矇頭大睡的周肖誠忽然從夢中驚醒,他一下子從床上做了起來,對著窗外月色郎朗的夜空發呆。
他抹了一把自己的臉,發現臉頰溼漉漉的,是汗水……還是淚水,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回想著片刻之前的夢境,他感到非常的不安,心臟在胸腔內砰砰亂跳不停。
周肖誠在床沿坐了很久,發現自己再也不能入睡了,他起身換上了外衣,翻箱倒櫃手忙腳亂地準備好了自己的行囊。
推門出去,頭頂的明月灑下如雪一般的月光。
周肖誠沒有停頓,揹著行囊離開了客房,穿過荒蕪山莊中庭的大道,前往西側的馬棚。
他在馬棚前意外地遇到了大宗主,這個老人似乎也總是有晚上出來瞎溜達的習慣。
“你這是要遠行嗎?”老人打量著他問道。
“您會阻止我嗎?”
“假如是三十年前,我一定會阻止你的。但現在我已經老了,沒法阻止一個心意已決的人。”大宗主說著轉過身,開啟了馬棚的門欄,示意周肖誠跟他進去。
周肖誠緊隨其後。
“你在這裡住了半年了,吃齋,服藥,聽寒林寺的僧人講經,可曾覺得自己有什麼變化?”
周肖誠愣了一下,沉默著搖搖頭,過了許久說道:“蒙受貴宗的照顧,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比來的時候好多了,但若是您問的是我的心,那我只能說自己的心不曾改變過。”
“所以啊,我是沒法阻止你的。”大宗主停在了一匹神駿的烏騅面前,滿意地點點頭:“就是它了。”
“我還記得上一次我問您何時可以離開的時候您的回答。”周肖誠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想必現在我還沒有達到那時候所期望的樣子,但是我沒法讓自己再呆下去了。”
“是因為以寧那個孩子嗎?”
“是。”他承認道,“我做了一個很真實的夢,她快要和終兄弟成親了,好多人祝賀他們,我也一樣……但婚禮上起了大火,吞噬了一切。做完這個夢之後,我的心再也沒法平靜下來,唯有去帝都才能找到答案。”
大宗主嘆了口氣:“不祥的夢境嗎?老實說我年輕的時候並不相信這些,那個時候的我們只相信自己手中的刀劍,覺得自己身強力壯,只要握住刀劍就像握住了自己的命運。但是啊,小周,這個世上並沒有人能真正完全掌握自己的命運,所以有時候悲歡離合來得會比想象中要早,也就更顯得猝不及防。”
“我明白。”他點點頭,“但我還是想爭取一些東西。”
“是嗎……”
“我這一生,大半時候都像個廢人一樣,中間還一度迷失過、放棄過自己,但是她把我給拉了回來,而我現在也有了足夠去做些什麼的力量。”周肖誠認真地說道,“儘管她喜歡的是終兄弟,但我還是願意為她做些什麼,這和她喜歡誰無關。老爺子您年輕的時候有過這種愛而不得的感覺嗎?”
“當然。”大宗主自嘲地笑了笑,“那個時候我也像你一樣傻。”
“但並不後悔對嗎?”
“當然。”
周肖誠笑了:“多謝解惑。”
他從大宗主手中接過那匹烏騅的韁繩,動作輕盈地翻身上馬,在馬背上回頭對老人說道:“我會回來的,下一次見到您的時候,請允許我加入荒蕪。”
“荒蕪是一個在共同信仰下集結的組織,無所謂允許或不允許。那些教條似的的東西相信你早就熟悉了吧?只要你發自內心地遵循它,你就是一位荒蕪遊俠。”大宗主向他行了一個荒蕪內部的禮節。
周肖誠在馬上點了點頭,披星戴月策馬離去。
帝都雲翔,永陵王府。
總管李茂才驚訝地看著這個再次造訪府上的年輕人,覺得他的神色比七日之前看起來更加令人不安了。儘管他穿著一身很乾淨的白衣服,但他的臉上還有新出現的擦傷痕跡,眼神滄桑疲憊又帶著固執的光,這讓李茂才想起自己曾經見過的一些死士或亡命之徒,記憶中那些人的眼神也是這樣的。
牧芝儀在一間雅緻的小閣內接見了終陵棄,她告訴了終陵棄一個很不好的訊息,執金吾薛遠圖在昨夜因為傷重不治身亡了,牧芝昭即將正式入主中尉府。
終陵棄聽到這個訊息的時候神情有些恍惚,他腦海中映出了蘇蕁悲傷的樣子,這陣子他身邊經歷了太多生離死別,曾經陪伴過的人總是能牽動他的情緒。
“你還是打算要見陛下嗎?”牧芝儀想最後確認一下他的想法。
“除此之外已經沒有辦法可以挽回局勢了。”終陵棄表示這已經是無奈之舉,作為一個行走於陰影中的刺客,他這一次不得不將自己推到臺前。
牧芝儀點頭:“那你見到陛下之後,有打算怎麼做呢?”
“亮明身份,把現在所有的事實客觀地告訴他,然後讓他自己做決定。”終陵棄說,“如果皇帝覺得牧芝昭就是他想要的繼承者,那麼我們就輸了,我的人頭可能會被掛在城頭。”
“陛下認同牧芝昭?這有可能嗎?”
“當然有可能,儀公主,你為仁殿下謀劃,可曾想過陛下最想要的是什麼?”終陵棄隨後自問自答道:“陛下時至今日所做過的一切對的事或者錯的事其實都指向了一個目標,那就是扭轉宸粼對匈奴的軍事劣勢,甚至有朝一日反攻草原掃蕩匈奴。”
牧芝儀點頭:“這一點我能感覺到。”
“振興軍武是皇帝的夢想,否則他不會在南州冒險搞出淨邪思會,甚至現在追溯精鐵案的動機,也是他在打擊走私鐵器通敵的同時搜刮充實了國庫。”終陵棄說道,“皇帝也許已經意識到,威服匈奴這件事不是他一代可以做到的,那麼他在選擇繼承者的時候勢必會考量這一點。”
“可是之前的太子在此並無特別明顯的傾向……難道是因為立太子的時候陛下還覺得自己能夠實現願望嗎?”
“或許吧。但是接下來他不得不重新考慮帝國的未來了,如果牧芝昭證明自己有足夠的能力把握軍隊,那他就是最好的儲君人選。”終陵棄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話鋒一轉:“但我認為仁殿下並非全無機會,我能看出來仁殿下有比牧芝昭更遠大的雄心。”
牧芝儀為之動容,她當即決定道:“我一定想辦法讓你見到陛下!”
《忘川夜行》第二卷荊棘之路到這一章就結束啦,感謝大家的支援與陪伴。
這一卷的劇情展開幅度有些大,可能有許多地方沒有兼顧好,自己也有些不滿意的地方,不過總算磕磕絆絆地寫完了吧。
本卷的劇情主要在於終陵棄個人的變化,除去武藝身手的進步,心境的變化是著重想要突出的。終陵棄後期的一些行動有明顯的“託著復仇的名義進行利己行為”的表現,藤以寧的死則是他走向複雜化的重要轉折點。
故事預計會在下一卷完結:刺客不再躲藏,從江湖紛爭走向廟堂鬥法。強鄰蔑德,隱忍已久的帝國終於等來了它渴望的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