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看著大叔的眼睛，覺得自己的心裡終於有什麼出現了。
這些念頭早就潛藏在他的心底，只等著某個人提出就開始大聲呼應。
活下去的慾望像是破土而出的夏蟬，在他的心中瘋狂地叫囂。那些蒼白麻木冷眼旁觀頃刻間都粉碎，他想要活下去，不顧一切地想要活下去。
他不想死，他不願意接受死亡的到來。
這番話在鮫人王后眼前提出後，立刻被她的冷漠無情碾壓，“可我們現在連這個屋子都門都踏不出去。”
“雨衣，傘。”少年從先前的淡漠中抽身，整個人都陷入了無法擺脫的焦躁，“我們不能待在這裡。先繁在下雨，我們去沒有雨的地方。”
端若神情複雜啊，女巫在一旁嘆息。王后看他的目光越來越冷，“你不願意以鳴卓的身份死去了嗎？”
“是！”少年大聲道，“我不願意。我們明明可以逃走！”
“你不知道我們的對手是誰，”女巫咳道，“長公主可是三百年來最強的鮫女，或許連嘉靖司都要忌憚幾分。”
兩個陌生的詞語放在一起，少年體會不到任何分量。
“如果恐懼死亡，不僅生命，我連尊嚴也會失去。”王后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將少年拉近自己，她冰藍色的眼睛裡映著他的身影，“你太緊張了，是因為和那個人類接觸嗎？”
他心裡泛起深深的恐懼。這個鮫人既漠視自己的生命，也不在乎別人對生命的眷戀。她接受了某個結局，於是連旁人都掙扎也不允許。
端若緊張地看著似乎要爭吵起來的兩人。
少年咬緊牙齒，努力抵抗那股外力，“死掉有尊嚴嗎？”
“沒有，”王后平靜道，“但我們不可能贏。我只可以在平靜地接受死亡和狼狽逃竄後被殺死做一個選擇。”
“那我們之前為什麼要逃亡？”少年摸著自己的臉，“「我」到底是誰？你們又是什麼人？”
“你是鳴卓。”王后的目光看入他眼瞳深處，讓他覺得自己的思想都在被窺視，“我是母后啊。”
“不，”少年移開視線，斬釘截鐵道，“不是這樣的，母親不可能看著自己的孩子去死。”
“鳴卓——”王后手上的力量猛地加大，異族的力量可以輕易折斷他的骨骼。但疼痛反而讓他越發清醒。
“放開我！”他努力掙扎，想要從她的手中離開。
王后的呼吸急促了幾分，她忽然鬆開手，任憑他的身體向後退去。
“鳴卓，”王后道，“你生病了。”
你生病了。
他無法否定，無法抗拒她的言語，整個人都隨著這兩個字萎靡下來。他忽然覺得疲憊，疲憊至極。
王后朝他伸手，“乖，鳴卓，過來。”
他無法回想起自己剛剛為什麼要從她手裡掙出去，只覺得這個人是自己最親近的人，所以不會懷疑，不會疑惑。
少年伸出手，穩穩地和她交扣手掌。
為了控制這個人類，王后不得已動用了法術。無論是嘉靖司還是梧戚，很快都會循著法力波動發現這裡。他們沒有必要繼續留下了。
端若和王后拆了屋子裡所有織物提出絲線，她們向人類的絲線中注入法力，編織出半透明的鮫綃。這種由鮫女紡織出的薄紗，水潑不浸火燒不燃，他們現在已經沒有後退的餘地，所以才肆無忌憚地開始使用法術。
有了鮫綃，他們也無需忌憚雨水。離開那個人類家後，他們開始在先繁四處躲避。
從一開始看見這個人類時，王后心裡就有了替換的想法。假扮人類確實是有風險的事情，一旦暴露，後果不可想象。但是落在梧戚手中，卻只有一個死。
鮫人族三百年來最有天賦的鮫女，她親愛的女兒，鳴卓的姐姐，在殺死了自己的生父後，必定會用鎖魂槍貫穿他們的心臟。
她絕不允許有人傷害鳴卓，至少在她活著的時候絕不可以讓梧戚找到自己的孩子。
只是在將這個人類塑造成鳴卓的過程裡，她也漸漸被他的容貌迷惑，似乎鳴卓從來沒離開自己的身邊，而自己也可以永遠守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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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每一次他快要奪回自己的意識時，她就會立刻清醒，他不是鳴卓。鳴卓已經永遠離開她了。她唯一能為自己孩子做的，就是用一個替身讓梧戚確信他已經死去，留給他徹底的安全。
女巫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他太老了，老得早就應該在之前的混戰中死去，可他卻總是活了下來。彷彿冥冥註定，他們會遇到一個和鳴卓容貌相似的少年，藉由女巫的藥劑，讓他們的人生完全逆轉。
踏上最後的逃亡前，女巫問她，“假如長公主發現了怎麼辦？”
“會嗎？”
“她和小王子自幼感情深厚，若是沒有立刻殺死這個人類，自然會看出破綻。”
“你是說這個人類有可能白白送死？”
“是啊，”女巫憂慮道，“那時小王子就要獨自面臨長公主的追殺。”
“不會的。”
“何以確定？”
“因為我會替他去死。”王后看向端沉睡著的人類少年，“只有母親會為孩子去死。”
“王后……”
“若我做到這個地步梧戚還是發覺，”她微微嘆息，“那就祝這個孩子平安吧。”
推開門，迎面是鋪天蓋地的豪雨，碩大的雨滴擊打在地面上，一切都在為某個即將到來的結局蓄力。
少年又開始陷入混沌。思緒朦朧，記憶破碎，晨昏在陰雲中模糊界限。
他的記憶裡出現瑰麗的深海景象，彷彿他曾經度過漫長的孤獨時光，躺在鋪著細軟沙子的海床上，陽光斜刺而下，水光粼粼，通透寧靜，寧靜哀傷。
等他再次清醒時，他只記得，他是鳴卓。而他也終於看見自己的敵人。
那個鮫女懸於滂沱大雨中，下身是覆蓋著淡青色鱗片的長尾。暴雨如注，她的身體卻絲毫沒有淋溼。鮫女有著黑色的瞳仁，容貌何止不兇戾，簡直可以在人類中稱得上清雋。
他睜大眼睛，看清了眼前的一切。母后立在自己身前，腳下的雨水全部被暈染成紅色，女巫攙扶著在，他衣服下的身體蒼老嶙峋，似乎會被他壓斷。
少年立刻站直，帶著驚恐看向那個陌生的鮫女。
梧戚道，“鳴卓。”
此刻少年已經被灌輸入了大部分鳴卓的記憶，他自然地喊出，“姐姐。”
梧戚目光微動，而後輕輕一笑，“母後，我不想殺你，只要把鳴卓交給我就好了。”
“不可能，”王后怒道，她揚起手，水滴彙集成利刃刺向空中的鮫女。
梧戚抬手解了她的咒法，悲憫道，“母後，你已經只能使出這樣的法術了嗎？”
“即便如此我也不會讓你帶走鳴卓！”
梧戚搖頭，“是您，逼迫我的啊。”
她眼裡的黑色慢慢褪去，深沉的藍色覆蓋上來。
少年仰看著天空，梧戚的目光落在他臉上。
宛如死亡的宣告。
血液在他眼裡繪製出冰冷的長弧。他的眼裡只剩下漫天大雨，他的耳朵出現鳴響。最後，當梧戚從空中落下，瞳色重歸於黑時，他才漸漸從麻木裡脫身。
周圍多了很多人類，他們暫時牽絆住了梧戚，但是明顯不是對手。
王后身上的鮫綃已經完全破損，雨水浸溼她的肌膚，青灰色的鱗片從傷口附近顯現，她依然站立，但是似乎下一秒就要倒下。
“母後……”
“鳴卓，”王后的意識有些模糊，她有些分不清這到底是不是鳴卓，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她溫柔道，“傻孩子。”
少年蹭了蹭她冰冷的手，“嗯。”
“不要依靠別人，以後就只剩你一個了，”王后擁抱他，“但是不要怕……”
梧戚已經解決了那些人類，她手裡幻化出的長槍已經沾滿了鮮血，而她依舊空靈乾淨，不染汙穢。女巫和端若都已經顯現出了原本的形貌，他有些茫然，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躺在地上。
梧戚朝他們移動，她沒有用多餘的法術，而是直接舉起了鎖魂槍。
伴隨著心臟被刺穿的聲音，少年聽見王后最後的話。
“我永遠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