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宏圖飛撲到甘附餘身上。
夏紅清和甘澤土也撲了過來。
三個人像樹懶，緊抱著甘附餘。
甘附餘卻呆住了，像根木頭。
“兒！——”
一聲吼，甘附餘兩個黑眼珠子被眼淚裹滿了。眼珠子，也似乎變成了透明色。
甘附餘整個身子倒在自己的弟弟、媽媽和爸爸身上。
一陣一陣的哭喊聲撕裂廖哥的耳朵。
甘附餘很早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活不久的事實。很早，早到他自己都記不清自己幾歲。腦海裡，爸爸媽媽房間那扇，和紫娃身上衣服一樣顏色的門，緊閉著。自己身穿白藍色校服，背對著門，杵著。
爭吵聲不停歇地湧來。
甘附餘不記得當時他們說了什麼，吵了什麼。但是，一個資訊特別清楚——他活不長，爸爸媽媽很傷心。
那時，他哭了。因為他聽見爸爸媽媽的聲音，是不開心的。
甘澤土和夏紅清對待他和他弟弟的方式完全不同。甘宏圖做錯事時，爸爸會說，下次別幹了。媽媽會哄，買根冰棒。
他做錯時，甘澤土會大發雷霆，夏紅清也大發雷霆，喊打要罵。勞務運動、校運會，他不可以參加，他弟弟卻可以。週末放假時，他弟弟可以去玩，他自己，只能在家做作業，做完作業就幫著做家務。
甚至，隔壁的張阿姨抬著一袋一袋的菜回家時，甘附餘想要幫忙，甘宏圖也想要幫忙。甘宏圖可以去幫，甘附餘卻不可以。
甘附餘從來沒想過為什麼，或者，“活不長”這三個字可這些區別有什麼關聯。他只知道，他讓他爸爸媽媽傷心了，他得讓他們開心。
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活不長”這三個字的時候，是在語文課的時候。他也記不清語文老師為什麼要這麼問，反正語文老師的的確確問了——“你們長大以後想要做什麼？”
“長大以後是多久？”
“二十多年以後吧。”
語文老師說道。
甘附餘這才有點頭緒，為什麼他爸媽那麼傷心煩躁。他們看到了自己和他們的離別。他稍微明白了，因為，他也看到了自己和他們的離別。
從那以後，甘附餘便把自己的重心放到自己的弟弟身上。弟弟不需要離別，爸爸媽媽看到弟弟不會傷心。所以，他只要把爸爸媽媽的注意力放在弟弟身上就好了。他們看不到他，也就看不到離別。
從那以後，甘附餘全心全力地執行了他的藍圖。
甘附餘的成績一直是第一，甘宏圖一直都是中中間間。於是，甘附餘和甘宏圖商量。甘附餘在試卷上，寫上甘宏圖的名字。而甘宏圖，則寫上甘附餘的名字。
甘附餘變得沉默了，他故意不在爸爸媽媽面前說太多話，不做好事，也不做壞事。
事情的進展比甘附餘想象得還要順利。
爸爸媽媽的確越來越不把他放心上了。甚至，隔壁的張阿姨也來投訴，說他爸爸媽媽偏心。甘附餘很開心，以為這是自己努力的成果。
這樣的結果是自己造成的，理應不該感到任何傷心。但是，甘附餘心裡覺得空，覺得孤獨。即便如此，他還是忍著。實在忍不住，他便跑到ls村裡的小溪去，看著透明亮白的水，慢慢地流，急急地流，心裡便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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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甘附餘的掩飾，還是有人看穿了他——沈書。不過，甘附餘心裡並不覺得冒犯。因為，他也看穿了沈書。
他們的心，都缺了一兩塊。
和沈書玩耍的時候，是甘附餘覺得最開心的時候，彷彿，世界倒回到了那扇暗紫色的門之前。雖然他們從未討論過那麼肉麻的話題，但是，甘附餘知道，沈書也是這麼想自己的。
之後一天，甘附餘爸爸忽然升職了。
甘附餘得去zj。
沈書問甘附餘：“ck和zj有多遠。”
甘附餘回答說：“不知道。”
沈書說：“沒關係，我會找到你的。”
甘附餘也說：“我也會找到你的。”
甘附餘和沈書約定，每天都要給對方寄信或者通電話。
或者是甘宏圖變本加厲了，或者是爸爸媽媽在自己想要的道路走太遠了，又或者是沈書不在自己身邊，甘附餘在zj，經常感覺自己的心臟，像冬天最後一朵沒有凋謝的花，垂死掙扎著。
甘附餘每次跑到公用電話亭，都叮囑著自己不能哭。事實上，甘附餘每一次排隊的時候，也沒有哭的衝動。可是，他每每一提起電話聽筒，沈書那一聲“餘子”，總是把管理淚腺的神經打得稀巴爛。
`
“可……”
聽小書說，小書爸爸最近更躁了，酒喝得愈加頻繁了。小書已經夠多事情要煩了。
“快！”
甘附餘低著頭，眼珠子偷偷往上靠，又猛地急跳下去。甘宏圖在生氣，兩手緊緊交疊。那兩個此時撐得像水池一樣大的鼻孔，像火山一樣，噴著氣，震著聲。
“我……我現在找他……”
說罷，甘附餘看都不敢看甘宏圖一眼，踉踉蹌蹌，逃出門外。
甘附餘家在3樓，甘附餘想要跑，想要儘快遠離這裡。但是，他不可以。
甘附餘4歲的時候，他記得很清楚，當時，他正在家樓下玩耍。突然，一賣冰棒的老爺爺騎著腳踏車，載著他的冰棒，闖進了他的視野。
看見那黑褐色的大盒子，甘附餘連忙跟著跑起來。老爺爺見狀，踏著腳踏的兩腳底板更機靈了。兩個人竟比起了賽。
他們竟然比起了賽。
這一幕，被他媽媽夏紅清看見了。隔著老遠，她便箭出食指，嘴巴像大鐘，敲砸著桌邊一公尺的空氣。
甘附餘才停下腳步，自己卻已經在半空中了——夏紅清抱起了他。
夏紅清徑直躥上了樓梯，嘴裡止不住一頓河東獅吼。甘附餘耷拉著腦袋，暗暗擎起眼珠子看著自己的媽媽——兩條淚河源源不斷從媽媽兩隻眼睛裡滾出。
從此以後，甘附餘便沒有跑過。
甘附餘快步走，腳終於墜到了家樓下。
一遠離自己的弟弟，遠離了家，甘附餘便不知所措起來。倆眼不知道看哪兒，倆腳不知道擺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