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武安嘴唇微張，卻說不出話來，他被這番話徹底擾亂了。最後，他只得道：“安西君沒有反心，在戰爭結束之後，他就會回到皋狼。”
“這不可能。”龐玉輕輕地搖搖頭，“安西君在當太子時就是一個貪婪的人，這一點康虔的確沒有說錯。當了太子之後索要封地，有了封地之後索要相位。他的確有才，但是有才的人往往很危險。雖然我很惋惜安西君的死，但是站在隨王的角度上，我不認為他這件事做錯了。安西君如果當了隨王，隨國一定會比現在更強大，但是屈無咎不會有活路的。難道屈無咎就活該去死嗎？”
薛武安愣愣地看著龐玉，說不出話來。這是第一次有人告訴他安西君的另一面，長久以來，安西君在他心中的形象是固化的，也是神聖的。雖然薛武安很希望自己聽到的這些話都是放屁。但是另一個聲音告訴他，這可能是真的。
他再度想起了三年前崔子在臨濟之戰前在安西君的大帳中說的那些話。
“公子，並非每件事情都考慮到才是最好的。”……
“恰恰相反，公子，你是我遇到的最聰明的人。可是天下聰明人都有一個共通的毛病，那便是想一些不該想的事，反而把真正該想的事置之不理。”……
“公子知道便好啊，‘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有些事，我不好明說，公子自己做決定吧。”……
“畢竟是個俗人啊，逃不開，避不過。”……
薛武安咽了口唾沫，沉聲道：“我當時勸他直面，勸他不要逃避，勸他追尋自己想要的東西，難道……難道正是如此，他才……”
一個恐怖的念頭迅速籠罩在了薛武安的頭上，讓他如墮冰窖，渾身麻木。
“龐將軍！”
這是康景的聲音，龐玉回頭看去，康景渾身是血，好不容易才擠了過來，“龐將軍，南門的攻城被擊退了。”
“很好。”龐玉知道南門外的進攻本來就不是很猛烈，敵人主攻的仍舊是西門，“我叫你來是想問你，楊益殺掉了沒有？”
聽到這句話，康景忽然緊張起來，沉吟了半晌，才結結巴巴地道：“龐……龐將軍，上將軍他……他來於安城之後就親自去指揮圍剿楊益的部隊了，所以……所以我也不知道詳情。”
龐玉和薛武安都是一楞，屈班？龐玉皺眉道：“上將軍呢？”
“龐將軍還不知道嗎？”康景奇怪地看著龐玉，“我弟弟沒給你說？”
“說什麼？”龐玉皺起眉頭。
“上將軍死了。”
龐玉和薛武安的呼吸同時滯住了。
康景的臉上也有惋惜之色，“上將軍原本就在城外的森林裡，那裡有我的八千人。戰鬥一開始，上將軍乘著秦軍前後陣分開，帶著那八千人向秦軍將旗突擊，想要殺死孟闕……但是失敗了，逃回來的人只有三千多，從北門回來的。”北門正好是戰鬥爆發之後康虔負責的。
“戰鬥剛開始時的那場騷亂？”龐玉恍然大悟，“我當時看見的時候，還以為是秦軍內部的調動……”
當時薛武安被擋在很多人後面，根本看不見孟闕的將旗，也看不見屈班的必死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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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逃回來的人說，在戰死的時候……”康景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道，“上將軍一直在喊‘安西君萬歲’。”
龐玉回身看了薛武安一眼，兩個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皆感慨萬千。
這時候，康景才看到薛武安，不禁吃了一驚，“薛將軍？”
薛武安苦澀地對著康景一笑，沒有說話。
“抱歉，薛將軍。恐怕現在沒有人知道楊益和莫臼的生死下落了。”龐玉用帶著歉意的眼神看著薛武安，“我以後一定會償還今日你的救命之恩……只要那時候我還活著。”
“於安城守不住的。”薛武安強行壓下心中的悲痛道，“你不如儘早放棄，在秦軍這波進攻結束之後就立即撤離，在撤退的時候千萬不要回身應戰，秦軍絕對不敢追擊太深的……不要步公子銓的後塵。”
龐玉看著薛武安，忽然笑了，他點了點頭，“你沒有自己說的那麼公私不分。”
“也許吧。”薛武安苦笑一聲，“此戰之後，天下形勢又將改寫。”
“是啊。”龐玉長嘆道，“秦國現在坐擁河西，再加上二十年前奪下的定陽，西河一線已經盡為其佔領，不僅有秦關之固，還有西河天險。以後想要再與秦國作戰，就不容易了。”
“不僅如此。”薛武安皺眉道，“秦國現在還可以隨時威脅隨國的河東，河東是隨國的祖地，隨王必定派重兵長年駐守。從此，除非隨國與秦國聯合，否則隨國很難向東用兵了。”
“是啊……”龐玉的神色越來越凝重，“這一戰，隨國只怕要損失七八萬軍隊。”就算有數萬隨卒成了河東的流民，那也是秦國的流民，不會再是隨國的了。
隨國全國之兵也不到三十萬，現在一下子竟然損失了三分之一，元氣大傷，沒有十幾年的休養恐怕恢復不了。這十幾年對於隨人來說將會相當難熬。
“你努力吧。”薛武安看著龐玉，“給我說實話，你是不是麟武的兒子？”
龐玉回應著薛武安的眼神，明顯有一點緊張和不安。過了片刻，他點了點頭。
“你不喜歡當麟武的兒子？”薛武安一眼就看出了龐玉的心思，因為這心思是他十分熟悉的。
龐玉苦笑著搖頭，“一個名滿天下的名將，站在東方六國武將之巔的人，你覺得我會願意做這種人的兒子嗎？”
第一次，薛武安似乎發現了與自己同類的人。只可惜他不能說。
“如果有機會的話。”薛武安拍了拍龐玉的肩膀，“以後在戰場上見吧。希望我們能在同一邊作戰。”
龐玉點了點頭，“康景，把薛將軍送到東門。”
薛武安深吸一口氣，“小心。”
龐玉向他微微一笑。
就算結識了可以交心的新朋友，那些悲傷還是無法被抹除。薛武安輕輕地撿起地上的斷劍，跟著康景向東門而去。
楊益和莫臼……他們就算沒有死，現在也被戰爭波及，就算是戰後恐怕也很難尋找。有可能……他們連屍體都不會留下。
當告辭了康景，坐上東門的小舟之後，那些戰鬥和廝殺似乎離自己很遠了。薛武安輕輕地捏著那把斷劍，有一種不真實感。
當他終於看到河對岸歡呼雀躍的晉暨軍時，他心中的不真實感更是前所未有的強烈。
在晉暨軍的最前面，公輸起、楊益、莫臼三個人騎在馬上看著自己，不斷地向自己吶喊呼叫。
薛武安看著他們，似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當他終於相信這不是幻夢之後，他笑著流出了淚。
雖然有的人已經死了，但畢竟還有人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