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啊，兄長和父親去外國了，我就住在了師兄的府邸裡。”崔涴笑了笑道，“你們這些當了官的人是不是都這樣啊，每天都有很多大道理。”
看來靈越和自己還真是挺像的。薛武安暗中苦笑不已，這三年來，他自覺變化驚人，有脫胎換骨之感。只不過這種脫胎換骨並非是他自己想要的，他也因此一直鬱郁不安。他原本以為只是自己太過矯情作態，沒想到靈越也和自己一樣，都羨慕崔氏兄妹逍遙自在、無憂無慮的日子。
但是崔懷丘卻稱呼自己是“閒人”，言下之意只有靈越和薛武安這樣做“正事”的人才不“閒”。薛武安對此哭笑不得，不同人的對生活的需求差異實在太大，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靈越怎麼樣？”薛武安忽然想起來，問道，“這幾日都沒有見到他。”
“他可是大忙人，我也不太見得著他。”崔涴笑道，“不過今日我來的時候，他倒是託我給你帶句話，說是什麼五年之內他會盡心助你，讓你不要擔心。”
五年之內靈越會幫助自己？薛武安當然不會覺得這是靈越感念舊情，否則她就會親自來找自己。靈越這麼說，恐怕還是因為他自己也認同合縱之策吧。合縱到底能不能成事，的確只需要五六年的時間。當然，靈越的話裡還有一層深意：五六年之後合縱之盟不管是成還是敗，梁國都需要調整自己的邦交理念，很有可能到那時梁國就會成為薛國的敵人。
隨王為了權力可以去殺害他自己的親兄長，靈越願意這樣提醒自己，足以證明他並非冷血無情之人，但薛武安心中還是說不出的難受。
只有崔涴看不懂薛武安在想什麼，也聽不懂靈越說給她的話，她就站在自己的面前，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自己。
“我明天就要走，你要不要進去坐一坐，我們再聊聊？”薛武安見外面天冷，崔涴雖然穿得厚，但畢竟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怕凍著了她。面對這個小自己好幾歲的小妹妹，薛武安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切感。
誰想，崔涴卻連連搖頭道：“我……我只是想來看看你。我……還是不進去了。我怕再和你聊一會兒就捨不得——”
說到這裡，崔涴猛地閉上嘴，似乎覺得自己已經說得太多。看到薛武安臉上疑惑的表情之後，更是臉頰飛紅，忙道：“薛大哥，你先忙，我……我先走了。以後你來丹陽城，可記得要來找找我……我們。”
說完之後，崔涴也不等薛武安做出任何反應，行了個禮，就直接回身離開了，連頭也不回。
薛武安不禁愣在原地，滿腹狐疑，看著崔涴離去的背影，他實在是沒想通她今天來找自己到底是圖什麼。回過身，看到的卻是般滿臉的壞笑。
一向正經的般竟然也露出了莫臼一般的壞笑，實在是讓薛武安始料未及，“你怎麼笑得跟莫臼似的，這才跟了幾天啊。”
“薛卿，你就先別取笑我了。”般笑了兩聲道，“你難道沒看出來嗎，這個小女孩可是喜歡你呢。”
薛武安苦笑一聲，“別瞎說。”
喜歡自己嗎？薛武安知道，般也許並沒有說錯，但他同時也非常清楚，自己在崔涴的生活中留不下太深的印跡。崔涴年齡還小，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再過幾年，她可能才會遇到真正適合她的男子。
自己畢竟已經和百里華定情了，而百里清、白姝和喬蘇都與自己有一定的感情牽扯。薛武安知道感情是很複雜的東西，同時也是痛苦的，在內心深處，他希望崔涴可以永遠天真無邪下去。
“準備一下，我們明天就要回去了。”薛武安拍了拍般的肩膀，“我一直有不好的預感，不知道……那邊的情況怎麼樣了。”
此時的薛武安自然不知道，這個派遣各路使臣為太子穰謀求外勢的計劃，從一開始就嚴重偏離了軌道。此時此刻，林安已經回到了晉陽，隨國的回覆雖然非常普通，但是他看到的晉陽已經完全扭曲。宣平君也正在迴歸的路上，他帶來的是一份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密約——也許除了司馬陵。
而原本作為使者出使衛國的楊益，卻陰差陽錯地以“公子奇”的身份統率衛軍鎮守成皋，與隨軍主將龐玉展開了一場大戰，這恐怕是薛武安想都不敢想的事。
其實不止是後來的薛武安想不到，就算是此時此刻身在其中的楊益，也覺得這件事頗顯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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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二這一天，成皋之戰已經爆發一個月了，在龐玉的指揮下勢如破竹連取華陽、管城兩座要塞，攻下滎陽、廣武、宛馮、京邑的十萬隨軍，此時卻在成皋城下洩了氣。在這一個月裡，龐玉使盡了渾身解數，隨軍也打得極其賣力，可是成皋卻像鐵打的一樣，在隨軍的進攻下紋絲不動。
成皋本就是天下名城，當年是鄭國的制邑，在數百年前就有“巖邑”之稱，東臨汜水，北靠河水，地勢十分險要。但是現在是冬季，汜水水面已經結冰，龐玉帶領大軍輕而易舉就跨過了汜水，包圍了成皋。龐玉本來想依靠絕對的兵力優勢，將成皋迅速擊破，然後進犯邢陽，逼迫衛王割地道歉，以平息隨王的怒火。作為半個衛人，龐玉自己也不願意看到衛國亡國。
而龐玉之所以能夠如此自信，就是因為他得到訊息：自己的父親麟武已經被衛王猜忌，不可能再領兵出戰了。沒有了麟武，魚慶衍又在西境鎮守要塞宜陽。龐玉有信心擊破任何一個剩餘的衛將鎮守下的成皋。
可是現在一個月過去了，攻城之事沒有一點進展。反倒是自己的糧道出現了大問題。七日之前，衛軍派出小股部隊穿插到隨軍身後，在汜水的冰面上鑿出了許多大洞。汜水的冰面雖然堅固，可以走馬，但畢竟不可能安排太多的人手，所以竟無人察覺。第二日輜重部隊運送補給的時候，足足淹死了好幾百人，丟了幾十輛運送糧草軍備的大車。輜重隊只得南下繞道運送，結果成皋城內的衛軍竟然還對包圍城池的隨軍發動了兩波衝鋒。如果不是龐玉排程得當，十萬隨軍險些就被打亂了陣腳。
公子奇……
夜晚臨近，龐玉卻無心睡覺，他看著不遠處的成皋城，看著那高高的城牆和星星點點的火光，在心中不斷地念著這個名字。他在衛國待了那麼多年，卻從沒聽說過這個人。此人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可以把成皋守得固若金湯，這種守禦能力，就算是東方六國第一武將麟武恐怕都多有不及。
此人到底是誰，衛國又是什麼時候得到這樣一員能將的？龐玉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結果。
他也曾想過繞開成皋直取邢陽，但是邢陽南望嵩山，東有洛水，北有河水，堅固程度比起成皋來不遑多讓。龐玉實在沒有信心在沒有佔據成皋的情況下就攻下邢陽。
“龐兄。”
龐玉回過頭，卻是此戰的副將康虔。
“康兄，你怎麼也還沒睡。”龐玉輕輕地一笑，便又繼續看向遠處的成皋城牆。康虔是自己的朋友，儘管對他的作為並不能全部接受，但基本上龐玉還是理解的。所以在於安城頭他才會為康虔、隨王開脫。更何況自己當時說的那些話並非捏造。
只不過，當知道全部的真相之後，自己對康虔的觀感，未免還是受到了很大的影響。
“龐兄，出大事了。”康虔皺著眉頭苦笑道，拿出一卷竹簡來，卻是隨南邊軍長穎軍發來的戰報。
雖然自己是名義上的主將，實際的指揮由自己來操作，但是龐玉非常清楚，對自己仍是沒有完全相信。領兵以來，接收到的所有詔命、軍報，全都是先經康虔的手，再通知自己的。龐玉不是喜歡爭權奪利的人，只要不影響他指揮部隊，什麼都好說，所以也沒有放在心上。
龐玉輕輕地接過那捲竹簡，展開看了一眼，不由得呼吸一滯，“嶽新醜出兵了？”
康虔點點頭，“長穎軍告急，說岳新醜足足帶了四萬人，壓在邊境上。長穎軍被我們抽調之後，只剩下一萬六千，就算加上郡兵縣兵，也絕對不是四萬梁卒精銳的對手。”
龐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個我當然知道。”
陳郡之兵一直都是隨軍南境的噩夢，龐玉的隨將生涯雖然才剛剛開始，但是圍繞陳郡展開的爭奪和廝殺，他還是聽到過不少的。隨軍善戰，隨南又離隨都較近，距離大大短於陳郡與丹陽。不管從哪方面來說，隨國都應該在南境戰事上獲利才對，但是歷來隨軍與陳郡之兵的交鋒卻是敗多勝少。
陳郡之兵約有六萬，成員複雜，除了舊三戶、新三戶的私兵之外，還有莊氏、焦氏的力量，以及王族軍的補充。但是經過歷代莊氏郡守這麼多年的打磨，早就渾然一體，猶如一把閃爍著寒光的利劍。除了秦軍之外，恐怕沒有哪支部隊在單兵作戰方面能夠勝過陳郡之兵。四萬陳郡之兵犯境，就算是龐玉，也至少需要六七萬隨軍才有把握擊退。
“還能有什麼辦法。”龐玉苦笑一聲，搖了搖頭，“這場仗本來就不該打的。”
“算時間的話，到底還是公輸卿去得晚了。”康虔嘆了口氣，“若是他再快幾日，合縱盟約已經簽訂，嶽新醜必然不敢擅動。”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龐玉搖搖頭，“退兵吧。”
康虔聞言一震，想說些什麼，猶豫了許久，終究還是道：“你確定嗎？”
“這個公子奇守城術之強，實在是我平生僅見。我只聽說過墨家弟子有這麼強的守城術。”龐玉苦笑道，“另外，斥候的軍報你不是也看了嗎？魚慶衍正在分兵增援，至少有三萬人。鎖關將的名號畢竟不是空穴來風，若讓他手下的精銳弩兵參戰，我們絕無勝算。再加上南境也告急，我們只有退兵一條路，不然隨國危矣。”
康虔沉默了許久，想了又想，最後只得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回身離開。
龐玉正要也回到自己的軍帳，身形忽然一頓。
墨家弟子……
只有墨家弟子才有這麼強的守城術……
龐玉猛地抬頭重新看向成皋城牆。
“不可能……”他低聲喃喃道，“不可能。”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同時，城牆上也有一個人在看著隨軍的營帳。儘管兩個人根本看不到對方，但兩個人就這樣相互凝視著，目光在空氣中不斷飄蕩，抓捕到僅有的一點點氣息。
“難道真的是你……”
龐玉搖了搖頭，把這個可怕的念頭踢出腦海。戰爭馬上就要結束了，自己不需要考慮這個奇怪的“公子奇”到底是誰。
而在城頭上，化名“公子奇”的楊益嘴角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容，龐玉得到的那份軍報，他也看到了，他和龐玉一樣確信，這場戰爭明日就會結束。
“有機會的話，以後再戰吧。”
楊益輕聲道，這時的他，終於找回了一點當年在武成君手下奮勇作戰的感覺。
這場戰爭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