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來就是他。”莫臼微微一笑，“抱歉，上將軍，但是在我看來，沒有什麼是永固不變的，可那些能夠讓我為他賣命的特質，現在依然在薛武安身上發光，所以我會覺得惋惜，但不會再想更多了。”
“是嗎？”盧綰也微微一笑，似乎對這個答案很滿意，“你有沒有想過，他以後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一個你無法想象的人。”莫臼下意識地介面道，“一個能夠感知痛苦卻還是會繼續走下去的人。”
盧綰聽到這句話，不禁失笑，“你的意思是，我沒辦法感知痛苦了？”
“至少，你感知到的痛苦沒有薛武安那麼多，那麼強烈。”莫臼微微一笑，“你是幽山國的上將軍，是山地和草原狄人的大祭師，擁有比肩天下一流將帥的才能，現在還要馬上去當薛國的相邦。你用了很多年的時間把幽山國一點點改變，但是你並不是從零開始的，對嗎？”
盧綰猶豫了一下，似乎想否認，但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這就是你和薛武安的差別。”莫臼淡淡地道，“我毫不懷疑你是一個非常厲害的人，但是你已經沒有多少上升的空間了，當你到達頂點的時候你就會墜落。這樣的悲劇我不知道看到多少次了。”
“你的意思是，薛武安也會墜落？”
“他還需要很久。”莫臼看著盧綰，“對我來說，這就夠了。”
盧綰輕輕地點點頭，雖然他不知道莫臼的往事，但是聽他這麼一說，對他的瞭解卻深了幾分，“不過有一件事你說錯了。”
“什麼？”
“薛武安……可不是一個從零開始的人啊。”
莫臼忽然沉默了，臉上淡淡的笑容也逐漸消失，不知過了多久，他只能嘆息道：“我知道……”
深夜的時候，在顛簸的車上，薛武安醒來了。
他以為自己做了一個非常可怕的噩夢，在那個噩夢裡，他拿著揜日劍與百里清生死相搏，他使出了自己最得意的三劍合一，卻根本沒能奈何百里清。他親眼看著百里清走到盧綰面前，一劍殺了他。
當他看到月光下躺在自己身邊的池康、飛爵，和運送他們的馬車，以及駕車的兩名農家弟子的時候，薛武安才意識到那不是夢……至少不全是。
在這輛比較大的運貨馬車中，還有一個醒著的人，薛武安看向坐在自己腳邊的一個人，他嘴裡叼著一棵草，臉上的表情失去了當初的不羈和囂張，反而有點無力，那是新麻主林楓。林楓回頭看著薛武安，“你醒了。”
薛武安輕輕地點點頭，看了看手邊的飛爵和池康，“他們怎麼樣？”
“他們的傷更嚴重一些，但沒有生命危險。”林楓輕輕地把嘴上叼著的草拿下來，“你運氣好。我和池康認識這麼多年，還從沒看到他受過這麼重的傷呢。”
“我……”薛武安盡力回憶著昏迷前的那些事，“我好像聽到……有一個華清院的人說，你使出‘滄海桑田’，擊敗了伍健，殺掉了‘廂’。”
“廂？就是那個農家叛徒嗎？”林楓有點出神地道，“你的耳力不錯……不過我想求你件事。”
“什麼？”薛武安一怔。
“不要在池康面前提起這件事。”林楓低聲道，“他一直以為我當初偷回來的是開山掌和碎石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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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武安怔了下，看了一眼昏迷著的池康，“你和池康……”
本以為林楓一定不會告訴自己，孰料林楓只是微笑一下，“我們本來是最好的朋友，直到我害死了他的兄弟，池修。”
薛武安呼吸一窒，這是池康當初沒有對自己說出來的往事。
“從小我就和池修玩得好，但是池康卻一直討厭我，我也討厭他。”林楓淡淡地道，“我那時候和他們一樣，都是麥堂的普通弟子。農家有嚴格的階級劃分，除非你是天才，否則沒有辦法學到更高層級的武功。我和池修天賦都很一般，不像池康，從小就是一個練武的天才……後來，看著池康的位置節節攀升，我們越來越受不了，便去了一趟神農谷，偷回了八荒矛的秘籍圖譜。”
八荒矛。
薛武安小時候也聽墨家同門說起過這門奇特的武功，那是一種神奇的矛術，可以稱為天下間所有劍術的剋星，尤其是農家的四時劍法。八荒矛的最高境界有兩招：“八荒四海”和“滄海桑田”，但是見過這兩招的人早就已經死了，因為江湖上已有百多年沒有出現過能使用這兩招的人。
“這一百多年來，農家的穀主都在修習四時劍法。”林楓看到薛武安的表情，笑著解釋道，“四時劍法是天下間少有的劍法，乃劍法中的瑰寶。但是它卻有一個剋星，那就是同列農家六絕的八荒矛。所以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為了掩蓋自己的弱點，又不願意花多年的功夫再學一門武功，農家的穀主就封存了八荒矛最強的那些招數。我偶然有一次神農衛那裡偷聽到這件事之後，就告訴了池修。約定日後找到八荒矛的秘籍，挑戰整個農家的權威。”
薛武安聽得入神，呆呆地看著林楓，“然後呢？”
“我們學會了八荒矛，我突破了‘滄海桑田’，修突破了‘八荒四海’。”林楓微笑著道，“我們非常高興，但仍然保留著自己的實力，我甚至像以前一樣挑戰池康，卻從沒贏過……”
“十年前，老麥主已經去世一年了，麥主的位置正式落在了池康的手上。”林楓沉聲道，“對了，老麥主就是伍健的父親。”
薛武安心中一沉，柳發……那個曾經救過自己的命的人，原來是池康的直接前任。
“我雖然不喜歡池康，但我也打心眼裡為他高興，典禮上來的人也很多，張任那時候就已經是麻主了，也親自趕過來祝賀。”林楓笑了笑，“誰知道，神農衛長童川突然出現在麥堂總堂，聲稱已經拿到足夠多的證據，可以證明我和池修偷學神農谷的武功，要把我們當場格殺，以儆效尤。”
“什麼？”薛武安吃了一驚，只是偷學了武功，竟然就要格殺？
“沒錯，這就是農家。”林楓咧嘴一笑，又道，“我們雖然學會了八荒矛的最高招數，但是池修不願意使出來對付他最崇拜的神農衛長。當時所有人都慌了，我和池修本來想跑的，但是神農衛長的南嶺雲雁渡實在太強，根本跑不掉。我就看著他……親手殺死了池修。”
薛武安震驚地看著林楓，說不出話來。
“池修死了之後，池康也陷入了瘋狂。”林楓臉上的笑容已經完全消失了，“他對神農衛長使出了‘天下皆冬’，但是沒能敵過衛長的‘冬去春來’，被打倒在地。衛長本來想以偷襲神農衛長、親生兄弟觸犯門規的理由殺掉池康，但是被張任攔住了。張任說，池修已死，主犯已經繩之以法，只要禁止我使用偷學來的武功就可以，池康是無辜的，更不可傷害。張任還願意用性命為我和池康擔保，並主動要把我調去麻堂親自看管。
“如果同時罷免麻、麥這兩個農家內部最大堂口的堂主，恐怕農家會陷入大亂，衛長權衡再三，只好答應了張任的請求。
“我就是這麼活下來的，儘管我早就該死了。”
林楓再度露出苦笑，看了一眼薛武安，“我和池康就是這樣成為仇人的，這些事在我心裡一直把我壓得死死的，十年來我從沒有一天逃出來過。我想你能明白，薛卿。”
薛武安呆在原地，腦海中不斷地閃過剛才林楓說的話，心中五味陳雜。他真的能夠明白嗎？這麼深刻、這麼可怕的情感，換做是自己，他會不會直接瘋掉？
林楓靜靜地看著薛武安，不知過了多久，才又道：“百里清對他們兩個都沒有留手，但是對你，不僅避開了重要的臟器，甚至還避開了重要的骨骼。如果你要跟我說你們兩個以前沒什麼關係的話，我可是不信的。”
薛武安渾身一震，竟是說不出一個字來。原來，百里清之所以要用那麼高難度的方式來破自己的起手三劍，就是為了不傷害到自己？
百里清……
“小心一點吧，薛卿……”林楓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看著那棵手裡的乾草，向車外輕輕地一丟，苦笑了一聲。
“那個女人和你之間的愛，很容易就會變成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