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見到過，那綿延在天際的緋紅雲翳……
很美，真的。
那時我還只有四五歲，孤兒寡母，從饑荒的維絕城出逃。一路顛沛流離，逃到了屈草城。我太小了，母親的身體也已經在飢寒交迫中耗盡了氣力。我們餓昏在了屈草城的山上。
等我們醒來時，我見到了此生最美的無垠花海。
我們昏睡在枝葉茂盛的巨大桃樹上，滿樹的桃花如同烈焰般隨風招搖。我們面前的枝丫結出兩個青澀的桃子，輕輕落到了我們懷裡。
雖然那兩個桃子還堅硬酸澀，但對餓壞的我們來說，已經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了。
我吃完一個桃子，娘吃了半個，剩了半個給餓壞了的我。
娘輕輕地抱著我從樹上下來，她告訴我，要去感謝。山川花木，鳥獸蟲魚，布衣權貴，只要有恩於我們，就要感激對方的接濟。
年幼的我親了親桃樹的枝幹，小聲地說了謝謝。
不知道是風吹，還是桃樹害羞了。樹上的桃花緩緩地飄下，落到了我的髮際和眉宇，那真的很美。
我們來到了屈草城，但巫祝們並不歡迎我們這兩個外鄉人。無論我們如何哀求，如何訴說我們落難的慘狀。他們都無動於衷。直到最德高望重的巫祝帶著屈草鈴走過，那串螢火似的連城之寶對我母親閃爍了起來。
我們被屈草鈴選中，是我們的大幸，也是我們的大不幸。
我沒想到的是，這座看似堅不可破的屈草城，竟然是用人的血肉來抵禦的。
每次巫祝來母親身上採血，母親都會推開隔間的門，讓我去天井待著，採血結束前，絕不許我看到她痛苦無助的狼狽樣子。她把所有不幸嚥下，教導我要感謝那些給我們殘羹冷炙果腹，給我們彈丸之地容身的屈草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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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一切都會安詳地繼續，直到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雷電落在了山坡上！
那棵巨大的桃樹太過於狂妄傲慢了，它生的太高太大，以至於招來雷電，把它劈得周身焦黑，熊熊燃起。
我在那場雷雨中驚醒，彷彿我和那棵桃樹心有靈犀。
母親看到了驚慌失措的我。溫柔地把屈草鈴交到了我的手裡，淡淡地對我說：“娘已經沒有力氣了，但它有恩於我們。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你願意，替我跑一趟嗎？”
我接過了屈草鈴，鄭重地衝孃親點了點頭。
我忘了我在漆黑的樹林裡跋涉了多久才看到了那棵已經焦黑的桃樹。
它奄奄一息地傾倒在冰冷的雨水裡。我披著蓑衣走進渾身焦味的它，仔細地摸過它尚未燃盡的醜陋傷口。
那是我第一次使用屈草鈴，我沒想到這件治病救人的寶物竟然還有催生植株的神奇能力。我輕輕地催生它的枝杈，修補它的枝幹和根系。直到它新生出翠綠的嫩芽，茂盛出嶄新的花骨朵兒。
它無力地在風中招搖，它不再美得令人驚異。它似乎也在遺憾失去了那一樹的繁花。
我解下了孃親給我扎頭髮的紅綢，輕輕地系在了它焦黑的枝丫上。
就好像它的枝幹上，再度開出了一朵小小的桃花。
“我會保護你的。”我摸了摸它的樹幹，和之前一樣，輕輕地親吻了它。當母親被巫祝帶走時，當我們被屈草城人歧視時，孃親也是這樣輕輕地抱著我，親吻我的額頭說：
“我會保護你的。”
我看著遠方的太陽緩緩升起，帶著屈草鈴，告別了盛放在風中的它。
我滿心歡喜地回到了屈草城，我覺得，也許我也可以成為一個拯救別人的好人。
雨還在下，整個屈草城灰濛濛的，我剛興沖沖地盡了土樓，就坑立刻被壯漢逮住。抓到了土樓的天井中，直視被死死捆住的母親……
“我們給你吃給你喝，你帶著連城之寶逃出去？真是厚顏無恥！”巫祝們用燒紅的匕首不斷刺著母親，她的手腕被隔開，不斷地放著血。
那些母親親手救護的男女老少，彷彿一隻只野獸，狂熱地凝視著我母親在火焰中被活活燒死。他們的眼神裡沒有感恩，沒有慈悲，沒有愧怍。
他們聰慧地明哲保身著，細緻地權衡利弊著，審時度勢地袖手旁觀著。
母親火焰中，忍住劇痛，一直對我微笑著。她淡淡地說：
“別恨，錦紋。一定要好好保護大家。”
巫祝們察覺屈草鈴也能被我驅使，權衡再三，他們決定把我留下。
“大的已經沒用了，這個小的還小，教教他怎麼做人，就還能再用上幾年。”
“萬一這小東西，不肯乖乖聽話……”
“這麼個小東西，弄死他？輕而易舉。”
我被困在了那個牢不可破的土樓裡，戴上了牲口才戴的鐐銬。
我無數次地呼喚著，我希望，有人能帶我離開這圓圓的天，圓圓的地……
但我不希望是你，我夢裡的桃樹。我不希望是你。
我不希望你被那些凶神惡煞的族人傷害，我不希望刺在我身上的刀刃傷到你的枝丫，我不希望捆住我自由的鐐銬佩戴在你的花朵上！
燃桃，我的生死歸天地，我的愛恨歸恩義，我的血肉歸族人……
但我從未忘卻你，從未忘卻滿樹的緋雲。
我的生命終有盡，
我願把我的靈魂，獻給你。
（燈籠燃盡，錦紋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