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葉凝痕飲酒敘別後，易天琊帶著兩匹白馬來到了朔方南門，顧寧曦已經站在城門下等他了。
他將馬牽給顧寧曦時隨口說道：“我以為你會在朔方城殺人見血，喝酒的時候一直在想你拔劍的樣子，看起來我猜錯了，真好，我猜錯了。”
顧寧曦利落地翻身上馬，回頭對他道：“殺兩個拿不起刀的刺客很容易，但要讓死人死的有所意義很難。小易，你明白嗎？”
“我明白。”他說，“但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兩人放馬小跑，保持著彼此並行的速度。
“如果時機成熟，我會立刻選擇返回帝都，到時候你會不會願意跟隨我？”
“會啊。”易天琊不假思索地說道，“雖然那個女人不希望我去帝都，可是這就是雲中劍的宿命。”
顧寧曦知道他口中的“那個女人”是誰，她看過易天琊在南霽試練的卷宗，並從步涉川的口中得到了一些沒有寫入卷宗的秘密。她想這個話題或許太沉重了，眼下只有她和易天琊兩人同行，不應該說太多尚無眉目的公事。
“葉家丫頭跟著劍一他們先行返回山莊，這件事我原本以為你會不同意的。”她說，“看不出來你還挺放心她。”
易天琊無奈地笑笑：“都已經讓她加入雲中劍了，我能怎麼辦？比起想著時時刻刻陪著她保護她，我更願意讓她儘快成為一個能獨當一面的雲中劍。”
“單論武藝身手，她完全能夠勝任。”顧寧曦評價道，“她需要的是閱歷經驗，需要瞭解人心鬼蜮，需要磨練臨變機巧，還有學習雲中劍的誓言。”
“然後變成第二個顧左使大人？”易天琊調侃道，“我可不希望她像你一樣大多數時候把自己繃成一張隨時可以射出利箭的弓弦。”
“我是獨一無二的，沒有人能成為第二個我。”她說話的時候眼神裡有些驕傲，“我這張弓，總有一天要把箭射到黃岑賢的心口。”
“是是是，您絕世無雙無對。可是在您見到黃岑賢之前，我們還得打倒一大堆人，拋去那些還不知道姓甚名誰的錦衣衛嘍囉們，我們熟知的季傾城就是一座巍峨山峰。”易天琊有點悲觀地說，“您千萬保重身體，可別在見到黃大閹之前就把自己繃斷了。”
顧寧曦揚鞭縱馬，快了易天琊一個身位，她放聲道：“我死之後，君等後繼。荒蕪幾百年傳承，素來不死不休。”
易天琊加鞭趕上，感慨道：“寧曦姐，我覺得你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麼？”她不解地問道。
“你要是個男人，一定是像宸粼武皇帝那樣英姿卓然、瀟灑至極的男人。”易天琊繼續感慨，“如果再加上一個像武皇帝時候那樣天下對外用武的時代，那就更好了。我覺得以寧曦姐你的才能氣質，封侯拜將位列公卿不是什麼難事。”
她笑了笑：“如你所說，那是真可惜了。黃大人說了，我們這個時代，俠以武犯禁。”
“去他的俠以武犯禁。”易天琊恣意道，“我們雲中劍要做的事情，誰攔得住。”
朔方往南的官道上，兩騎駿馬疾馳如風，趕赴位於越北的荒蕪山莊。
與此同時，帝都雲翔城內，一場莊嚴的集會正在皇宮前的白玉廣場上舉行。
披著紅黑兩色朝服的男人站在皇宮前的臺階上，他的身後有一張金椅子，椅子上坐著宸粼的皇帝牧慶顯。清一色銀甲長戈的羽林禁衛的佇列從臺階兩側一直蔓延到底下的大道前，廣場大道的兩側密集地立著身著錦衣飛魚服的武士。
這是帝都全部錦衣衛的集會，每一衛的武士身後披著的赤色披風長袍上繡著的圖案都有所不同，那些圖案與每一衛面前的旗幟上的徽記一模一樣，分別代表著他們各自所屬的衛所。
很多時候，人們記住的不是這些錦衣衛所的番號，而是他們旗幟上與背後袍子上的徽記，從季傾城所領的第一衛到第六衛分別是：劍刃網、黑白羽、雪中梅、碎石箭、出浪蛟、虎薔薇。
“黃愛卿，朕有點倦了，衛所擴編一事就由你來主持吧。”皇帝牧慶顯起身，在兩側侍臣的攙扶下離開了坐席。
“陛下您就放心的去休息吧，這裡都交給臣下。”黃岑賢甩了甩紅黑兩色的朝服長袖，向皇帝作揖施禮。
皇帝點了點頭，轉身帶著近侍們離開了。白玉石階兩旁的禁軍衛士和底下黑壓壓的錦衣衛武士們齊齊跪下，黃岑賢背對著皇帝，坦然接受著羽林禁軍和整個帝都的錦衣衛們的跪拜。
“時值荒蕪逆賊四起，天下動亂，幸我帝朝有爾等忠志之士忘身於內外，得保帝都平安。然今賊益猖獗，前者在朔方殺戮我忠義衛士四百人，蔑視國法，挑釁天威……第二衛指揮使楚凌野，你上前來。”
黑白羽旗幟下走出了身著鐵甲的楚凌野，他沉著臉上前數步，在臺階前跪下，低著頭不敢仰視高高在上的黃岑賢。
“大人，卑職折戟朔方，喪失精銳之士四百人，僅我一人生還，有辱使命。”楚凌野悲痛地沉聲道，“請大人責罰，卑職甘領萬死。”
黃岑賢沒有立刻回應楚凌野的話，他乾瘦的臉龐上沒有顯露一絲一毫動怒的表情，而是平靜得彷彿在聽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
全場寂靜無聲，楚凌野維持著下跪低頭的姿勢，許久沒有動彈一下。
“季傾城，你認為應當如何處理楚指揮使？”黃岑賢忽然抬首看向下方站在劍刃網旗幟下的挺拔男子。
第一指揮使季傾城的臉上戴著半副精鐵打造的面具，面具遮住了他鼻子以上的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明澈的眼睛。他是六個錦衣衛指揮使中唯一身無片甲的人，他身上除了那領繡著劍刃網徽記的紅袍，就只有一襲樸素貼身的黑衣，簡潔的色彩搭配倒是和臺階上穿著宸粼朝服的黃岑賢有些許相似。
此時黃岑賢點名要他的意見，他上前一步出列，抬起頭與黃岑賢對視，僅僅從他的眼睛和平薄如鋒的嘴唇看不出他的心中有什麼波動。
“大人，楚指揮使此次在朔方所遭挫敗，確實有辱錦衣衛之名。且楚指揮使臨行前向大人立下軍令狀，當受軍法處置。”
季傾城第一句話出口之後，跪在地上低著頭的楚凌野臉上盡是痛苦不甘的神色。後頭其他四個衛所的指揮使和錦衣衛武士們也有不少人變了臉色。
季傾城與楚凌野不睦，這在帝都的錦衣衛中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在季傾城被拔擢為第一指揮使之前，楚凌野就是帝都錦衣衛的第一人，但是當黃岑賢重用季傾城後，他就被聲名鵲起的季傾城給迅速比下去了。不只是楚凌野，帝都其餘五個錦衣衛指揮使同樣在季傾城面前顯得光芒黯淡。
這一次出擊朔方，原本黃岑賢的意思是希望季傾城帶一衛所前去以雷霆之勢鎮壓朔方葉氏和荒蕪逆黨，但皇帝卻希望季傾城能夠留守坐鎮帝都，所以最終派出的人選改為了楚凌野和二衛。這一次楚凌野大敗歸來，對季傾城的落井下石一點都不意外。
楚凌野稍微偏過腦袋，用陰冷的眼神剜了一眼季傾城，但季傾城根本沒有低頭看他。
【目前用下來，聽書聲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語音合成引擎，超100種音色，更是支持離線朗讀的換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不過……”
季傾城沉默了很久，似乎是經過一番深思，又開口說出了轉折性的“不過”二字。
“不過眼下正值用人之際，楚指揮使出身軍伍，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卑職以為黃大人可以暫且扣下這次處罰，讓楚指揮使以戴罪之身繼續為國效力。”季傾城的態度忽然隨著這番話來了一個驚人的轉變，“亂世用重法，針對的應當是那些恃武亂紀的逆賊。對於能為國家所用的忠臣猛士，則應當有所變通。這是卑職的一點淺見。”
楚凌野驚訝地看向季傾城，額頭的汗水滑落在地。
“那就按傾城你說的辦吧。”黃岑賢點頭讚許，“楚凌野，咱家就再給你一個機會。眼下的確是用人之際，你回去好好整頓你的第二衛所，一個月內，要恢復到前往朔方之前的規模。”
楚凌野叩頭於地，愴然謝道：“卑職一定以死報答大人的恩遇。”
“行啦，軍中之人，不可妄言死字。”黃岑賢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勝敗乃兵家常事，過去便過去了，咱們還是來談談以後的事吧。傾城，陛下和我都有意將錦衣衛擴編，你覺得此事如何？”
季傾城應道：“如今雖有六大衛所，然而對逆賊在帝都之外的活動依舊力有未逮。卑職認為擴編錦衣衛之事可行，但不應僅僅拘泥於從軍中選拔矯健之士。”
黃岑賢面上有些許笑意：“哦？你且說來。”
“卑職與荒蕪逆賊一度交手過，卑職認為，逆賊之強不在於武人身手之高低，而在於他們善於隱藏自己。時至今日，卑職依然不敢說這帝都之內已然完全沒有逆賊的容身之處。”季傾城緩緩說道，“軍中選拔之士長於搏戰，是威武之師，但卻不見長於細端。卑職提議，擴建的錦衣衛所中應設立刺客、諜者，以便於與逆賊在看不見的戰場交鋒。”
“傾城知我，我正有此意。”黃岑賢拍掌道，“玉無瑕何在？”
“黃大人。”一身白衣飄逸出群的佩劍公子應聲上前，正是隻身隨楚凌野入京的玉無瑕。
“你曾經是柳閣閣主，深通刺客之道。”黃岑賢欣賞地看著玉無瑕，“第七至第十衛所我心中已有人選，便著你全權組建第十一衛所，如何？”
“謝大人知遇之恩，卑職定不負大人所望。”
“以君之才，屈居第十一衛所，咱家覺得有些對不起你。”黃岑賢惋惜地說道，“這樣吧，咱家再授予你一個權力，帝都內外，上至公卿下至庶民，但凡有涉案犯罪的，你第十一衛所有便宜處置先斬後奏的權力。”
在場聽聞此言的錦衣衛指揮使們除了季傾城外紛紛倒吸一口涼氣，這個權柄在此之前黃岑賢僅僅授予了季傾城一人。此時看來，這個新來帝都的第十一衛指揮使玉無瑕雖然名次靠後，但其權力已經與第一指揮使季傾城比肩。
玉無瑕跪拜於地謝恩，他低著頭，眼神狠厲中帶著一點瘋狂的喜悅。
他已經記不得自己上一次下跪是什麼時候了，但這一次，他覺得這一跪並不算難以接受。
這一跪，換的是半生榮華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