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在嘆息的瞬間，蘇幕遮與明虹老道便對視到了一起。
諸修的心神，依舊沉浸於混元仙君的飛昇盛景上，卻幾乎罕有人注意到了蘇幕遮與明虹老道無聲息之間的交流。
人群之中，唯有兩道隱晦的目光，旁觀著發生的一切。
一人是靈雲子。
他是明虹老道的經年老友，許多事，哪怕明虹老道不曾宣之於口，但漫漫歲月，一點點細節拼湊到一起，已經讓靈雲子隱約猜測到了些甚麼。
更何況，昔年奪天之戰，蘇幕遮與明虹老道之間隱晦且簡短的交流，已經足夠讓靈雲子印證大半。
那昔年讓明虹大能癲狂，乃至捨棄一身道與法的辛秘。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或許下一次再見揚眉尊者，便是這份古老辛秘展露真相的時候。
這般想著，靈雲子避開了目光，有些羨慕的看向混元仙君飛昇的方向。
長生久視，不知道自己這一生，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
而另一道隱晦的目光，則來自於清仙子。
她實在是個玲瓏剔透的女子，至少在蘇幕遮的眼中，哪怕除去她“大道所鍾”的天驕身份，只以女修本身而言，天賦悟性具是上上等。
哪怕沒有新道演化，千百年之後，或許她依舊可以做到今日這般成就。
但對於蘇幕遮，對於明虹老道這類歷劫不死的老朽人物而言，很多時候，天驕，本身就是用來被他們征服的。
自蘇幕遮現身虛空，短短片刻做下的種種，諸般言辭，實際上，已經讓清仙子品嚐到了證道大能之後首次被挫敗的滋味。
不如他，今日不如他。
哪怕自己會是這個修真文明的“道祖先賢”，數千載歲月之後，自己走到大能巔峰，或許也不過是與今日的揚眉尊者相若。
甚至那歲月倒轉的手段，或許到了那一日，都會很難抗衡。
懷著這樣的念頭，事實上，清仙子的目光，已經停留在蘇幕遮的身上許久許久。
這一點，連清仙子自己，或許都沒有預料到。
終歸是首度感受到挫敗，又在蘇幕遮的凌厲言語中悟道了大道無情的一二真諦。
今日種種，最後還是讓清仙子失了道心鎮定。
此刻她的心中只有疑惑，疑惑於蘇幕遮和明虹老道古怪的無聲交流。
……
明虹老道的目光中，盡是探尋。
甚至有一瞬間，蘇幕遮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絲懇求。
彷彿明虹老道在期待著，期待著蘇幕遮能夠說些什麼，甚至不止是與自己說，而是將一個驚世的辛秘宣之於眾，告訴所有人，所有苟延殘喘的老怪，所有意氣風發的後起之秀。
別再去忙著大道爭鋒了。
別再去想著證道飛昇了。
迎接諸修的不是長生久視，而是另類的寂滅，無人注視下的悲涼落幕！
這是足以顛覆陽世，崩潰所有修士道心的驚世辛秘。
明虹老道的呼吸聲甚至都有些粗重起來。
他太累了。
獨自一人，背負著這樣驚世的辛秘，孤獨的活了許多年。
看著一個又一個故人，或者逝去，或者飛昇。
他曾經是經是妖孽，是巔峰大能中的無敵者。
是擎天白玉柱！
是架海紫金梁！
他有著許多人或許窮盡一生都無法想象到的偉力！
但縱然有這般修為，將一個辛秘鎮壓在心底許久歲月，那是無法想象的沉重，甚至昔年，一度導致了明虹子道心的崩潰。
他變了。
從昔年的風流天驕，變成了癲狂的負棺老人。
甚至捨去了道與法的痕跡，只存了癲狂神念。
今日。
明虹老道甚至是帶著希望前來的。
掌元很強，比很多昔年證道飛昇之人都要強。
他得諸古神傳法，熔鍊諸道成就混元。
甚至……可與昔年巔峰時期的自己相抗衡！
明虹老道甚至帶著些自欺欺人的想法，或許，昔年見證的辛秘是錯誤的，或許，揚眉尊者的說法，也不盡然是全對的。
畢竟，那是超脫了大千世界的詭譎。
兩人猜錯，也是難免。
或許，掌元可以創造奇蹟，以絕強的狀態，證道成仙，可以掙脫不祥，真正的坐到長生久視。
但是蘇幕遮的神情同樣落到了明虹老道的眼中。
那平靜的面容。
那閉上的雙眸。
那感慨的嘆息。
若明虹老道的道心猶存，估計這一瞬間，又要再崩潰一次了。
他知道，強若掌元，或許還是寂滅了。
掌握了辛秘之後的漫漫歲月，明虹老道並非一味的坐以待斃，也曾經嘗試過自救，甚至自創了不止一種禁忌道法，用以繼續窺探辛秘。
掌元飛昇的瞬間，明虹老道一念之間，曾經運轉了數種禁忌道法。
朦朧之中，他能夠感受到掌元的部分狀態。
不朽與寂滅交織。
這就是明虹老道探尋到的全部。
這樣的結果，在與蘇幕遮的反應相互印證……
明虹老道最後的希望也泯滅了。
甚至無形之間，明虹老道的神念都在因之消磨去小半。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或許神念徹底消磨潰散的那一天，自己就要帶著這份辛秘，徹底寂滅，成就萬古以來，陽世第一位因瘋癲而死的大能！
連明虹老道自己都不知道，這一瞬間，自己到底是懷著怎樣的情緒，用懇求的目光看著揚眉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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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癲半生，明虹老道甚至已經失去了開口的勇氣。
他渴望著揚眉尊者將辛秘公之於眾。
他渴望著自己從漫漫歲月的掙扎中解脫。
蘇幕遮的目光有些凝重。
要不要說？
該如何去說呢？
說出來之後，又會有怎樣的結果？
諸修癲狂，陽世覆滅？
或許會的，但又或許，諸修只會以為，揚眉尊者也瘋癲了，如負棺老人一般，晚年不祥，後半生癲狂隨身。
畢竟，不管是蘇幕遮，還是明虹老道，都無法將這件事情分說明白。
他們沒有證據。
或許掌元真的隕落了。
但寂滅的仙軀已經超脫了大千世界，那是蘇幕遮和明虹老道都無法探尋的不知名之地。
張了張嘴，蘇幕遮欲言又止，最後迎著明虹老道的目光，蘇幕遮只是沉默著搖了搖頭。
還不是時候。
這一瞬間，明虹老道似是因之蒼老了許多。
饒是蘇幕遮，亦有些不忍。
沉吟片刻，蘇幕遮終歸還是說話了，不曾開口，而是神念傳音。
“還不是時候，有些事情，還需要進一步的驗證，但施展那樣的道與法，代價很大！縱是現在的老朽，依舊無法承受，還要等些時候，三千年後，你隨靈雲子來尋老朽，到時候……或許會有結果。”
這是蘇幕遮的想法。
不管是探尋一位仙人的跟腳，還是探尋無歸路，都是幾分兇險的事情。
稍有不慎，便是萬載修行化為烏有。
甚至即便探尋成功，同樣會承受極大的代價，甚至是大道反噬。
但這樣的探尋與驗證極有必要。
長生，是所有人的目標。
總有一天，蘇幕遮也是要走到這一步的。
遲早要面對的事情，早一日知曉，也好早一日思量超脫的法門。
漫長的沉默中，明虹老道慎重的朝著蘇幕遮點了點頭，結束了這場悄無聲息的交流。
歷經此番，蘇幕遮也有些興意闌珊，渾濁的雙眸環視眾人，拄著血色幡旗，緩慢的轉身。
人群中緩緩的分開一條道路。
迎著諸修的注視，沉默中的蘇幕遮，就這般緩步走向了虛空極深處。
一如先前蘇幕遮倏忽間的現身，蘇幕遮便這般倏忽間，身形闖入一處須彌世界，消失在虛空極深處。
……
一處古老的須彌世界中，界壁忽的被撕裂，蘇幕遮的身形闖入其中。
漫漫歲月逝去，昔年曾鼎盛過的須彌世界，如今也只剩一片荒蕪。
雙眸環視天地。
蘇幕遮一步邁出，再現身的時候，蘇幕遮已經立在這方世界最高的山峰上，將手中的血色幡旗隨意放在一旁，倚石而坐。
今日所見種種，對於蘇幕遮同樣是一份打擊。
但蘇幕遮很快就從低迷的情緒中走了出來。
畢竟，蘇幕遮出身於荒古世界的末法時代。
萬道凋零，甚至長生路斷。
那個時候，四域芸芸修士，連晉升化神道君境界，都是可望不可求的事情，甚至蘇幕遮進入洪濤界之前，都不知曉化神道君境界之上，是什麼樣的境界。
前路的一切曾經都被一雙無形的大手，從大道根源上抹去。
只流傳下了關於仙人縹緲的傳說。
若說絕望，末法時代的修士，從踏上修行之路的那一刻，就伴隨著絕望，伴隨著滅世量劫降臨的恐懼！
若是道心崩潰，末法時代的修士，怕是早已經瘋癲幾萬次了。
或者說，正是另類的癲狂，才支撐著蘇幕遮，從微末中，走到了今日。
曾經元嬰境界就是四域修士的極限，蘇幕遮掙扎癲狂三千年，躋身化神境界。
曾經滅世量劫臨世，但蘇幕遮卻還是走到了今日，證道歲月大能，證道肉身大能！
哪怕成仙路的盡頭，真的是無歸路。
蘇幕遮也會繼續在長生路上走下去！
斷然不會因為生死之間的大恐怖便畏懼不前。
收斂好心神，道心重歸圓融之境，蘇幕遮也將心神沉入道種世界內。
灰袍泰皇依舊在凝視掌元的不朽殘軀。
此刻，蘇幕遮想的，卻不再是關於仙人寂滅的事情。
他在想掌元飛昇之前，蘇幕遮所看到的那尊灼灼燃燒的混元道爐！
大道至繁。
大道至簡。
至繁之路，蘇幕遮已經走到了盡頭。
道種世界，萬道升騰，諸道交織。
大能法旨，道器道韻，萬道霞森，掌元饋贈……
百鬼經綸，古戰場悟道，八大神咒，八百魔佛……
說是蘇幕遮鑄就了今日的道種世界，反過來看，卻是兩界數不盡的無上道法，成就了這方天地。
萬道交織，甚至蘇幕遮已經有所感悟，這已經是道種世界的極限，是某種瓶頸。
縱然再有幾百上千部無上道法烙印進道種世界中，也無法再讓這方世界有絲毫的變化了。
大道至簡。
蘇幕遮想到了掌元身上，前世今生，同一種道法的不同演繹。
種種感悟湧上心頭。
灰袍泰皇凝視著道種世界的天地，漸漸皺起眉頭來。
這萬道升騰，看似鼎盛，但在如今的蘇幕遮看來，卻有些駁雜了。
這是掌元的混元道爐告訴蘇幕遮的道理。
道法不是越多越好，而是要恰到好處。
無上道法固然玄妙，但只能讓古神修煉到洞真巔峰的境界。
大能境界，才是先天大神的完全體，才會有真正的古神果位凝聚！
但到了這一步，需要的已經不再是無上道法，而是古神真法！
沉吟中，灰袍泰皇翻手，一尊袖珍的猩紅大鼎在他身前迎風暴漲。
這是琉焱古神的伴生道器。
大鼎之上，道紋密佈。
再揮手，蘊含著不滅物質的掌元前世身沒入大鼎中。
轟！
陰陽道火熊熊燃燒在高天深處，將大鼎與不滅金身包裹，似乎是要將之熔鍊到一起。
又有一念湧動。
高天深處，一間間寶光黯淡的殘缺道器浮現。
這是昔年蘇幕遮所得，哪怕道器之中的大能道韻已經被蘇幕遮剝離，但是這些道器本身，就代表著陽世的無上仙珍，曾經被一位位大能，以氣血、法力、道韻溫養過萬古歲月。
再一揮手，一件殘缺道器飛入陰陽道火之中。
蘇幕遮心念湧動，一時間，本命道火的溫度不斷攀升。
猩紅大鼎在不斷的震動。
殘缺的道器逐漸融化，褪變成昔年鑄就道器的種種仙鐵，又在高溫下熔鍊成赤紅色鐵汁，澆灌著猩紅大鼎，澆灌著不滅金身。
一時間，騰騰火光映照得灰袍泰皇臉色陰晴不定。
他在原地盤膝，目光幽幽的直視著面前的道火。
不時間，有殘缺道器從他的身旁飛起，沒入道火中。
蘇幕遮要以古神伴生道器為殼，以蘊含著仙人不滅物質的混元道基為核，以陽世的諸般無上仙鐵為料，鑄就一尊大道熔爐！
可以熔鍊萬道的大道熔爐！
“昔年赤冥天中，掌元曾言，混元道法雖精妙，煉得無上道法，卻煉不得古神真法。”
“但這是掌元大能能力的極限，卻並非混元仙君能力的極限。”
“掌元，如今你是長生也好，還是寂滅也罷，但你終歸在那一瞬間，真切的超脫了，一證永證，存在於歲月中的一切痕跡永恆存在，連你的前世身上，都有不滅物質降臨。”
“換而言之，這前世身中的混元道基，已經沾染了仙人的不滅物質，某種程度上，超脫了大千世界的位階，或許不如真正的仙人道基，但想來，是能夠煉得古神真法！”
“是了，大能真火，熊熊燃燒數十息，卻不曾將這前世身煉化分毫，但我已篤定，如今的你，並非真正的仙人狀態，那麼這前世身，便還有著煉化的可能，左右耗費些時間，萬載歲月，貧道不也這麼過來了麼。”
“若是能夠煉得大道熔爐，此寶，或許可以熔鍊萬道，煉出古神真法來！”
“萬道交織，反而讓這一界太過駁雜了些，道種世界誕生的諸多兇獸，矇昧無智，某種程度上，也是受大道駁雜的影響，合該去蕪存菁，走大道至簡之路。”
“想來，大道三千，合古神之位，應該是個不錯的數字。”
陰陽道火熊熊灼燒，灰袍泰皇嘶啞呢喃的聲音，便這般迴盪在高天深處。
“煉一爐歲月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