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列車距離終點越來越近，分別的日子也越來越近。
最先離開的是霧山，她在最後一晚提前幾站下車，起身的時候動作輕微，萬里眼皮動了動，小川還在酣睡，只有百里歸醒過來，一雙黝黑的眼睛盯著她，全沒有驟醒後的迷茫。他愣了三秒，然後輕輕站起來，將毛毯給身邊小川蓋好，再幫霧山取下行李。
深夜的站臺異常冷清，霧山隨他下車，接過包說：“溫柔可是不值錢的。”
百里歸無聲地笑笑。
霧山嘆了口氣，心說這人可真知道自己怎樣最討人喜歡，笑起來的時候好看的不行。
“剛剛沒睡著嗎？”她問，“有心事？”
百里歸遲疑一下：“還好，這兩天偶爾會聽見悲荒的聲音，仔細聽時又什麼也聽不見。”
“要說說嗎？”
百里歸想了想，搖搖頭：“我也說不清，走神的時候明明醒著，感覺卻像在做夢。真的做夢時，又會夢見很真實的東西。”
“是什麼？”
“是家……非常真實，非常細緻，像真的一樣，樓下有悲荒的屍骸，非常安靜。你不要問我家在哪，我不知道，只是直覺那是我住了很久的地方。”百里歸心虛的摸著鼻樑，希望能這樣圓回多嘴說漏的部分，“夢裡邏輯是死的。”
霧山歪頭看著百里歸，突然從他口袋裡搶過張折起的紙條，團成團丟進垃圾桶。
“算了。”她有些懊惱似的，“別看了。”
“都看過了。”百里歸很老實。
無需贅述，之前的牌局自然是霧山贏了，小川起先還掙扎了兩下，緊接著幾乎是任其宰割，百里歸則從一開始就毫無還手之力。分出勝負的時候，霧山嵐從兜裡掏出一張疊起的紙，拍進百里歸懷中，原來早有準備。
“不是叫你下車看麼？”
“這不就下車了麼？”百里歸說，“為什麼要提那種要求？”
霧山翻翻白眼：“我心眼好，見不得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事。”
百里歸咧咧嘴，雖然他覺得這是胡說八道，但也不打算拆穿。
“好吧。”霧山哼笑一聲，“因為我知道你做不到這件事，你是個特別好的爛人。”
百里歸看了一眼垃圾桶，那裡面裝著一張寫有“去追小川”的紙條：“萬一我從善如流順水推舟呢？這樣厭倦了還可以把責任推卸給你。”
“你真是那種人，我還會費心？”
百里歸覺得有理。
“你做不到，在你拒絕的時候，我會換一個條件，次數多了，只有你吃虧而不牽連別人的事，你總會退步答應的。”霧山嵐把視線移開，手指順了順耳邊被風吹亂的鬢髮，“能達到目的的方式有很多，總有一個你會不好意思拒絕。”
“你真是處心積慮想坑害我啊。”
“我頂多是在坑你，沒想害你。”
“現在怎麼突然良心發現了？”
“因為我發現你實在是個好人，只要把利害講清楚，良心會逼迫你做出該做的選擇，不用我多此一舉。”霧山看著他，眼神漸漸變得同情，“我想讓你離師姐遠點。”
“為什麼？”
“師姐有個叫索羅伊的上司，是個非常麻煩的人，而你又特別招麻煩。她對師姐……很難說是前輩對後輩抱有期待的嚴厲，還是惡劣上司對屬下的物盡其用。”霧山用極為複雜的語氣斟酌，“大概她對師姐是有什麼目的的……有什麼事情是只有她們兩個知道的，有什麼事是只有師姐能替索羅伊完成的。你也知道吧，師姐和索羅伊不和的傳聞，雖然我覺得那不是不和，而是更加難以言述的關係，但兩人的確在就不知名的東西較勁。師姐略微被動些，不過還算保持著微妙的平衡。再但是，師姐很喜歡你，我是說‘這個人不錯’那種喜歡，我想你也是這樣看她的，可你太弱了，對她來說只是拖累。你去找師姐，她就會幫你，日復一日，索羅伊總會從中發現破綻。”
“我知道了，你覺得你不能讓我動搖，所以讓我自己來動搖自己，是麼？”
霧山露出極狡猾的笑容：“你是個好人，請原諒我束手無策下的垂死掙扎吧。”
百里歸沒有表態，只是問：“為什麼我特別招麻煩？”
“因為你擁有遺產又沒有背景啊。”霧山無奈地說，“笨！”
·
車到站的時間是十二月七號中午，同偏僻的北荒鎮不同，海葉市地處南端，是森谷的交通樞紐，街道寬闊乾淨，哪怕在冬季遊客也絡繹不絕。它有著森谷地區最大的港口和貨流量，每天的往來船隻比北荒雪期一年的外來人口都多。
萬里忙著去送下一趟信，遺憾的表示散夥飯就不吃了，下次再見面請百里歸吃頓團圓宴。
“那個不叫團圓宴吧……”百里歸說。
“‘下次’是非常遙遠的某天了啊。”小川非常不捨，“萬里先生可要記得。”
“忘不了忘不了。”萬里替兩人叫了輛車，將目的地告訴司機，把依依惜別的小川塞進去，衝兩人一揮手，“你好好照顧阿歸啊，他腦子不好使！”
他匆匆離去，甚至來不及讓小川那句“你腦子才不好使”說出口。
旅途終點是郊區某棟小別墅，花園門開著，小川感嘆了陣屋主的奢侈，正要按下門鈴時，忽然有人回答道：“也沒特別奢侈啦。”
小川轉頭一看，房門已經開了，門口站著個女孩，看上去也就十三四歲，笑意盈盈的，個頭才到百里歸肩膀，及肩的頭髮在腦後紮成一個小辮，大概是髮質過硬的緣故，髮梢想欲放的花一樣微微張開。她很熱情地笑著，嘴裡叼著棒棒糖，脖子上系了個淡黃色的領巾，胸平的像男孩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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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點水吧。”她把百里歸領進客廳，屋子裡的佈置很溫馨，充滿了少女風格的生活氣息。
“我在這存放了點東西。”百里歸說。
“你家大人呢？”小川問。
“我知道，一部新手機、一筆錢、一張船票、一個新身份。”蘿莉聲音輕快，表情從容，駕輕就熟端來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杯水和水果拼盤，身份卡壓在最下面。
百里歸摸索著身份卡，一張光滑的卡牌，上面沒有任何字跡，只在正面印有圖案。他行李裡有兩張這種卡，一張是冠軍留在山洞的不多的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之一，百里歸收在揹包裡層，從來沒用過。一張是臨別前正義給他“補辦”的。
和冠軍那張圖案是神幡的卡牌不同，新身份卡上印的是一個極度抽象的龍頭，風格古奧，花紋繁複。百里歸覺得這個標記很眼熟，但死活想不起在哪見過。
“這個花紋是什麼？”百里歸問。
“是川貫地區的標記，代表你出生時所在的地區。”蘿莉說。
百里歸知道自己問了一個常識性問題，但蘿莉臉上沒有絲毫意外和不耐煩。小川瞪大眼想說什麼，忍住了。
“身份資訊已經幫你登入了聯盟網路了，還有什麼需要我幫你解決的的嗎？”她笑著問。
百里歸想到了那張神奇的證件照：“幫我做照片的人是誰？”
“你可以叫他阿七。”
“謝謝他。”百里歸點頭，“你怎麼稱呼？”
“附虛子，叫我虛子就好。”虛子盯著百里歸看了一會，露出奇怪的表情。不過，雖然她喜歡有趣的事，但好奇心從不在不該發作的地方發作，她提了口氣打算送客，就在這時屋門被人塞著鑰匙推開。
來人穿著聯盟治安科的制服，做工精細用料實在的制服就像掛在他身上一樣，顯得邋邋遢遢的。男人鞋也不換，邊熟門熟路的拖過果盤大嚼，邊稀奇地咦了一聲：“這不是最近讓老師一個勁頭疼的小孩嗎？怎麼……”
他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一拍大腿，指著百里歸喊道：“原來虛子幫你做了個假身份！”
百里歸和虛子的臉色一齊變了，前者發白，後者發紅，一個氣虛，一個血湧。
百里歸臉色發白，一半是被不速之客嚇的，一半是被腦海裡轉瞬即逝的“殺人滅口”驚的。好在他特別遲鈍，喜怒難行於色，聽個笑話都要過半分鐘才笑，慌張還來不及表現，就消化的七七八八，只留下一二分木然，看上去似山似水，坦蕩，鎮靜。坐在那一動不動，甚至還衝來人笑了下。
百里歸笑起來多好看多清澈啊，青年脫韁野狗式狂奔的思緒被他笑得絆了個狗啃泥，怔愣中虛子抓住機會，反客為主，怒斥道：“為什麼不敲門！”
“因為我有鑰匙啊！”他的注意力像驢子一樣，被新蘿蔔牽走了。
“這是我家！”虛子呵斥道，“把水果給我放下，那是給阿歸的！”
咱倆關係有那麼親密嗎？百里歸勉力保持微笑。
“是我租給你們的啊……”青年胡塞幾口，口齒不清中流露出絲絲無恥和委屈。
“哎，怎麼是常溫的？”他把果盤推到虛子面前，“給降個溫。”
“租給我就是我的。”虛子把壓住怒火，手指在盤子邊沿敲了敲，不知是不是故意用力過度，果盤上冒出絲絲寒氣，不過這擋不住來客把最後幾塊果子吃得精光。
“我不是換過門鎖了嗎，你哪來的鑰匙？”虛子問。
“張青去北荒前我問她要的。”
“我特意囑咐過她不要給你，你能不能老實點說話？”
張青這個名字有點耳熟，百里歸腦海裡慢慢浮現出一個被漫天雪屑撕裂的背影，漸漸和一副總是冷硬、麻木的面龐聯結起來。
“啊……”是那個來接林煜的槍客，他想起來了，那個眉目英氣、脊背筆直的女性。
青年撇撇嘴，換鎖的都要在治安科備案，他想要鑰匙還不容易？虛子也想通了，唸叨著“你這個惡警到底是官是賊”、“以後換鎖這種事還是得找自己人做”沒收了他的鑰匙，兩人注意力重新落回百里歸身上。
“這不是你客戶？”青年狐疑地指著百里歸。
“是阿青認識的人啦。”虛子說，“之前兩人在北荒一起狩神，這次他來海葉旅遊，順路看看。”
這也能編？百里歸從善如流的點頭。
“啊，你倆很熟？”青年裝作漫不經心，想試試真假。
“不熟，她不怎麼理我……她誰都不搭理。”百里歸摸著鼻子，“但是能拿下悲荒，她幫了我很多，正好路過就來看看了。”
那還真是張青的脾氣，青年咧開嘴笑了：“你來的不巧，阿青剛走，可能以後都不回來了。海葉也不太平，很多地方要麼限流要麼戒嚴，算是白來一趟。”
“怪不得來的路上這麼冷清。”小川意外地問，“這裡怎麼了？”
“一些比較敏感的治安事件，這位是……”他彷彿才注意到小川，視線驚奇的在她臉上晃動，想要一個介紹。
“我是小川，是……”小川也察覺到了他的意思，張張嘴，有些不知道怎麼介紹自己。她看了一眼百里歸，試探著說：“是百里先生朋友。”
“哦哦，你好你好。”惡警把手上果汁擦掉，挺直脊背，在陌生女性面前收斂了一下坐姿，“我叫吳兌，叫我吳少就行。”
小川笑了下，不好意思叫也不好意思繼續追問。
百里歸拽拽她，站起身來：“你們有事聊著，我們先回去了，下次見啊。”
“哎，難得來一趟，不急不急。”吳兌頗為殷切，“最近海葉不太平，你倆打算住哪，定好酒店了麼？”
百里歸茫然地望了吳兌一眼，他是個不講究的人，幾乎是“隨遇而安阿彌陀佛”八個字的化身，尤其是來到這個世界後兩眼一抹黑，走一步看一步，過得毫無計劃。
但忘記了別人這件事他沒有忘，止息帶來的信任感還殘存在他心裡，他循著這點痕跡，照著那個已經被自己忘記的人的安排的路往前走。按照計劃，他應該拿上東西立刻走，但現在多了一個小川，恐怕要改簽船票，在海葉多過幾天了。
這時候還能不能買到最近的船票啊？他一下頭疼起來。
“還沒。”百里歸說，“船票出了點問題，少買一張。”
“哦，那好說，交給我了，你在北荒幫了我師弟，我也得表示表示啊。”吳兌熱情地拍著他肩膀，“你也別住酒店了，就住這吧！”
虛子捧起杯子，面無表情喝了口水。
百里歸聽得一愣一愣：“你師弟？”
“就是正義啊！安德烈亞也是我老師，不過他倆關係比較近點。”吳兌誇張地一揮手，獨斷道，“最近有變態專挑女性下手，手法血腥方式殘忍，你倆住酒店不得各住一間房，多不安全啊！”
“噫。”小川聽得臉色發白，恨不能背生雙翅離開這。
“我怎麼不知道？”百里歸說。
“海葉怎麼說也是聯盟在森谷地區的門面，剛好最近你風頭盛，這裡的破事就被聯盟藉著宣傳你有意無意遮掩了。倒也不是沒有報道，只不過怕民眾恐慌，大部分都一筆帶過。你這段日子估計挺忙，沒時間關注這些，不清楚也正常。”吳兌把他按回座位上，自己坐到旁邊的沙發上，傾過身去，表現出一副熟稔的樣子，“最近我和兄弟們都為這事操碎了心，船票的事我替你解決，這件事你也要多多幫忙啊……”
百里歸摸了一把後腦勺，他既不是警察也不是偵探，哪怕把藝術創作裡所有能和破案聯絡起來的身份擺成一排，也和他挨不上邊啊。
“這怎麼幫……”他莫名奇妙，“我又不懂這個。”
“當然能！”吳兌肯定道，“只要能幫，你就會幫？”
百里歸下意識想去尋求某個人意見，然而目光掃過一圈，毫無收穫地收了回來。他覺得這時候應該有人告訴他應該怎樣做，這樣做的好處是什麼，那樣做的隱患是什麼……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更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心裡不由有點失落，又說不出在失落什麼。
最後驅使百里歸做出決定的，是種難以在本能和慣性中辨明真身的力量。他是擁有遺產的人，若是有人向他尋求幫助，又能有什麼選擇？他緩慢地點頭，說出自己唯一能想到的答案：“義不容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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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作者閒話表達下對賢者如是我斬的感謝！
感謝推薦嗚嗚嗚嗚嗚感動的語無倫次。
書評讀完其實收穫還蠻多的，寫東西還是要有回應才知道自己的缺陷與長處，就順便在這說下自己的想法好了。
關於像PM（口袋妖怪 ）這點，雖然看下去就會發現完全不是一回事，但在12年2月份，我動筆寫下這個故事的初稿的時候，的確是作為pm的同人發表的。不過後來腦洞越開越大，世界觀和PM相差越來越多，加之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就棄坑了。後來陸陸續續撿起來很多次，仍然因為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寫不下去。
至於深度，才起了個頭，深度這種事……還是等劇情展開吧！
總之書評裡提出的問題和誇獎都有理有據，對我來說很有用，我也反思了一些不足的地方。也歡迎大家提出問題，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共勉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