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節
琴老是個很識時務者為俊傑的人，他很快明晰了眼前的情況，知道自己很難從身後這個年輕人手上逃走，於是乖乖舉起手，配合著問道:“說吧，你想要什麼？”
溫軒吼間有淺笑，他見琴老這麼配合，倒感覺沒什麼奇怪的，他先是不急不慢地問了琴老一個問題:“在開始前，我想正式問你一個問題。”
琴老對溫軒的問題摸不到什麼頭緒，其實琴老對身後這個人是誰，為什麼會忽然挾持他，都摸不到什麼頭緒。
但琴老想，既然這個人是躺在病床上裝屍體來的，而且是等到病房裡沒有人了，才對自己出手的，那這個人的最初目標肯定就是自己。
而琴老自己清楚，這麼多年來，他一直躲在這陰暗的地底下做盡了壞事，敗壞了名聲，也毀了他作為醫者的責任與道德，很多從前相識的朋友們，或者那些曾仰慕他師傅，因而認識他的名人前輩們，這些人早就不願與他往來了。
這個人千里迢迢，費勁心思混進這裡，當然，這個秘密醫院其實很好混得進來。
這個人之所以一開始就把目標定為自己，看來是一個從前就認識自己的人。
琴老這麼想，基本沒錯，於是他問溫軒:“問什麼？別費勁叫我琴老了，我們都知道這個名字是我師傅古成的。”
溫軒沒想到琴老會一下就猜到自己是認識他的，於是越發感覺事情有趣，笑問道:“是了，我就是有些記不起你的名字了，抱歉。如果不叫你琴老，那該叫你什麼？”
琴老卻感覺無所謂，淡淡地說:“每個人都是這樣。永遠只記得師傅的名號，只知道師傅的名字，而從來也沒人去問過我叫什麼，我是誰。”
溫軒看他的話中有難以掩蓋的激動情緒，便順水推舟繼續問道:“這便是你頂著琴老這個名字而做這種事的原因？為了敗壞古成大師名諱？”
琴老沉默了一下，搖搖頭說:“不……我是為了讓人不要忘記他。”
溫軒還想說點什麼，琴老忽然開口說:“古北。我本是一個孤兒，師傅給了我他的姓，我本名叫古北。”
溫軒聽他這麼說，明白這個話題到此為止了。琴老……不，古北，他是不願再說什麼了。
溫軒看著眼前這個白髮蒼蒼的老人，跟個七老八十的虛弱老人一樣，面色蒼白，臉上皺紋遍佈，身體佝僂。他其實沒這麼老，但因常年待在地底下，曬不到太陽，所以面色才會這麼慘白，又因他常年少睡，一直站在手術檯邊做著解剖的工作，身體一直彎著，所以才慢慢佝僂了，再也直不起來了。
照歲數算，古北今年不過四十歲多一點，但他卻看起來宛如七八十一般，似乎已經活在了死亡邊緣，那一隻腳已經踏入了黃泉中。
溫軒看著古北的模樣，明白他這麼多年來說在過度消耗自己的身體，一直勉強自己活著。
溫軒問:“我記得琴老的徒弟，他的醫術完全不輸琴老，再潛心研究學習幾年，甚至可以超越琴老，為什麼明明有大好前途，你又會選擇了來了這呢？”
古北冷笑一聲，然後沒說話，他反問溫軒道:“說吧，你找我做什麼？我沒有錢，也沒有能力能送你出去，更不知道什麼局裡的機密，你怕是找錯人了。我什麼都給不了你。”
“不，我來找你，看中的是你。看中的是你的醫術。”
溫軒放開古北，從他身後站至他面前，看著他說:“不知道你還記得不記得我，我以前是這裡，不，我以前是前往生局的副局長溫軒。見過古成老師很多次，所以也曾見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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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北看著溫軒笑，也沒說記得，也沒說不記得。
溫軒看古北的反應，繼續說道:“無論你待在這是為了什麼，你是不會有成功實現的那天的。林啟明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比你們大家都還要清楚，他心機深，並且容易變卦，自私，不會答應你的願意，滿足你所想的。”
古北反問:“你認為我待在這是為了滿足自己的願望？”
溫軒點頭。
古北笑笑，轉身找了把椅子坐下，他坐下時的動作很緩慢，手扶著後背，似乎忍著強烈疼痛，才得以坐下。
“我留在這是為了活著。”
古北說道。
溫軒沒想到他會這樣的回答，這個聽起來像是真切理由的答案，卻是溫軒一直不願聽到的。如果古北是因為物質上的願意，為名為錢，甚至說為了紀念琴老等等之類的原因，如果是因為這些，那溫軒有自信，自己也能給他。這樣一來才有和他談條件的權利。但古北如果說是因為命，他這麼說了，那溫軒該怎麼勸說古北，把古北帶回去給柒柒治療呢？
叫他捨棄自己的命嗎？
世上哪有人會為了不相識的別人而捨棄自己的性命？
古北見溫軒沉默了，笑著略有些囂張，他繼續問道:“那本來你想給我什麼？或者說，你認為你能給我什麼呢？錢？名？權？利？這些東西，只要我願意，隨時都能得到。那除了這些，你還能給我什麼呢？”
溫軒繼續沉默著。
而古北就更顯囂張地笑著問:“你難道找的出比我的命更重要的東西來嗎？”
“醫德。”
沉默了很久的溫軒，忽然緩緩說道。
古北聽見他的話愣了一下。然後溫軒重複說了一遍。
“醫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古北在聽清了溫軒的話後，終於反應過來，開口大笑，一時笑得難以自己，嗆住了，喘不上氣，整張臉瞬間鐵青。他忙踉蹌站起來去衣服口袋裡找藥，但手一直哆嗦，拿藥都拿不穩。
溫軒見狀忙上前去幫他，幫他從大大衣口袋裡拿出藥，看著古北哆嗦地伸出兩根手指，於是忙把藥倒出兩顆放進他口中。
古北沒用水，活生生把大顆的藥給咽了下去。漸漸，他才恢復平靜，慢慢吐息起來。
“你怎麼了？是什麼病？已經嚴重到只能靠藥物維持了嗎？”
溫軒皺眉問道，他確實擔心古北的身體狀況，不單單是為了柒柒的事，而是覺得他身後肯定還有未挖開的故事，未說明白的話。
並且古北也確實是一位醫學方面上不可多得的好人才。
如此讓他走了，也確實可惜。
古北擺擺手說:“沒事，小毛病。”
說完他顫顫巍巍站起來，繼續坐在椅子上，只不過這一次改成了癱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喘氣。
古北說回剛才的話題，仍淺淺笑著問溫軒:“你剛說什麼？醫德？你說醫德比我的命重要？你不知道我作為一個醫生卻來地底下做活人解剖的實驗時，我作為醫生的醫德早就不存在了嗎？”
古北這話說的半自嘲半憐憫，他話裡有淺淡的可惜，也不知是在可惜什麼。明明一切都是他自己選擇的。
溫軒看出來他隱藏著的情緒，趁機說道:“如果真是這樣，那你為什麼要用琴老的名諱去做這件事，而不是用自己的姓名去做呢？”
古北一愣，“確實，在此事上，是我敗壞了老師的名聲。”
隨後他想想又說，“可又有什麼關係呢……所有人都知道在往生局的這個琴老不是以前那個懸壺濟世的琴老，而是一個頂替琴老名字，不要醫德的爛醫生，大家都清楚的，所以其實我也不算敗壞了老師名諱……反而因此讓大家又都隔三差五地提起了他。這樣不是很好嗎？”
溫軒順著他的話反問道:“這樣真的很好嗎？你確定這樣很好嗎？”
古北沒再說話。
溫軒繼續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選擇做了這樣的事情，為什麼要隱藏自己的身份，刻意讓大家忘記你，而獨自一人躲在這裡。我相信這不是琴老願意看到的，也不是你最初當醫生所想的。在這日復一日地與屍體器官打交道，這對於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醫生來說，根本不是一種生活，而只是勉強活著而已。我猜按你的病情，你所剩時間應該不多了，你願意繼續在這碌碌無為，什麼都沒做到，什麼都沒發生，就這麼離去嗎？”
古北有一些動搖。
溫軒見狀繼續說:“你如果就這麼離去了，那你的人生意義是什麼呢？你的人生追求是什麼呢？什麼都沒有做到的人生，一直在勉強自己的人生，這就是你人生的全部了嗎？”
“好了……”
古北終於開口，他的話裡似乎有些不耐煩。溫軒怕他會拒絕，其實溫軒也不知該怎麼說了，但如果這些話說完後，古北還不答應，那溫軒就打算把他打暈，直接帶走。
雖然路上可能會有點為難，可能會被往生局發現，但溫軒想的是，不管如何，就算是強迫他，也一定要把他帶走。
萬幸，古北想了一會，慢慢說道的是:“確實，我所剩時間不多看。也許我該償還的債都償還完了，那接下來的時間就讓我為自己活一活吧。”
溫軒有些激動，但表面上看不出來，他仍沉著臉，皺眉，很冷淡的樣子。
“所以你的意思是……”
古北慢慢站起來，開始收拾東西。
“走吧，要我看的病人在哪？我要出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