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未曾想到，今年的雪竟來得這般遲，除夕前兩日開始飄雪，除夕夜裡能勉強積起腳踝高的雪層。而八荒的雪，自年後的第三日才算是開始。大雪紛紛揚揚，將天地萬物攏入懷中，車馬通途的官道上同樣累積了不淺的雪，足足蓋過小腿。片片碩大的雪花連日連夜不停地下，即使是馬車也再難行走在這等的日子中。
地處荒僻的官道，在這等年初時候，來往的車馬不過十指之數。沒有來往車馬，官道上的雪只能同山野間一般，越積越多。各掃自家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在空無人跡的山野，少有車馬來往，就算是下了傾盆雨形成的泥沼，若無幾個豔陽高照日，都得耗去十天半個月才能乾透。休說此般雪，浩浩蕩蕩蓋過瘋長的野草，天地無垠，唯獨剩下叢叢的密林透著些令人愉悅的綠意。
山崖下的開闊地，陡斜的崖壁像是街頭巷尾屋前的雨簷，遮擋去飄然的大雪。白麵與軒馨兒棄走官道改找休憩地時，正巧找到了這處好地方，既無山洞的陰森黑暗，又無山縫的通透大風。兩人到達此地時，石地上只有薄薄一層的霜，撿樹林中的枯枝燃起火堆後，不過片刻霜已化盡水已幹。
“這大雪封山的天氣竟也沒有想象中那般冷。”軒馨兒伸出手，試圖借住飄落的晶瑩花朵，總是沾之指尖轉瞬消無。她的心情也與這飄揚的雪有所相仿，至始至終想不通白麵為何要自投羅網。若是在耍她，卻又透露出前所未見的嚴肅模樣，若是說真的，那這一年多來追著白麵滿天下跑，總也不可能是為了好玩。莫非是厭倦了江湖？但軒馨兒記得他望向遠方的神色，是嚮往是不可掩蓋的躍躍欲試。白麵自身無法發現自己的真實模樣，她卻看的通透，白麵決計不會是厭倦了江湖的，至少現在沒有。
身為紫凌府三錦，她同樣看不透的是府主的心思，雖然她從未敢直視那雙眼睛超過片刻，但清楚知道，讓自己追捕白麵不會是因為當初白麵在萬古殺了琴雲的原因。雖說一個四錦的死對紫凌府在江湖在天下的名氣很不好，甚至是在軒馨兒清楚交代了前後因果，及琴雲以自己為餌引出白麵的事情，仍未受一字一句的責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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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拂雲城太守，拂雲城主的的叔舅有意無意與她透露過，入府時拜為照顧她的老嬤嬤輩份很高。輩分高對映的正是地位高，即使老嬤嬤在照顧了她兩年後便已離世，餘留下她仍能以這身份在紫凌府中無需忌諱太多。按叔舅的話來說，只要在過十幾年，成為四錦不成問題。那時軒馨兒才二錦，誰知她能在入府五年之內便成了三錦，升為四錦遙遙無期的年歲愈顯得近了。
“思慮太多，如同紛揚的雪花，不盡愁。”白麵凝視著她的側臉許久，陰晴變化收入眼中，悠然嘆道。“在我的家鄉，冬日無雪，自打我記事起至邁入江湖，從未在小村見到過雪。”
“家鄉？”軒馨兒看向他，摘去白麵的那張臉沒有陰森森的感覺，看上去年輕乾淨，甚至堪比女子漂亮的面龐，卻總是讓她恍惚。她試圖懷疑白麵是當年的那個他，可除外一頭驢，並無與當年同行伴給她的熟悉感，只是相似的錯覺罷了。
“是個很偏遠的小村子，三面環山，村中只多是些老人小孩。”白面向後躺下，就此躺在車廂的頂上，打了個哈欠繼續道：“當初以為只有北上去往京城才能見到雪，漫天的雪。沒想到在這南下的八荒，竟然能看到在京城都未嘗見過的漫天大雪。”
“是啊，這樣的大雪……真的很漂亮。”
“遮去了痕跡，又留下了痕跡，迎著這風雪總是要迎來些不速之客的。”白麵忽然坐起身，望向遠處，地上的火堆散著好聞的焦味，像是逢年過節的爆竹味，塵世的薰香。“聽到了嗎？”
“聽到什麼？”軒馨兒不解，無法想象是何物讓眼前總是平淡隨性的傢伙緊繃起來。
“血的味道。”他說，一雙眼緊盯著她，她總覺得是淺溪般的眼此刻如若深潭，極深處難以到達，軒馨兒打了個顫，不是因為冷。
“你不是一直懷疑我的動機嗎？”白麵依舊盯著她，沒有移開眼，“我現在就全盤交代給你聽。”
“哈？”軒馨兒總覺得莫名其妙。
“我被人盯上了，不僅是你。這一年多來躲的也不是你，至少你的舉動對我來說都是安全的。”白麵頓了頓，瞥了眼遠處，略顯得焦急。軒馨兒心有不忿，但不出言打斷他的話。“除了紫凌府，還有錦衣衛的鷹犬總是會尋上門來。滿江湖的跑，躲了一天又一天。但錦衣衛的鷹犬只是想活捉我，依舊沒有多大的威脅。”
雪漸漸停了，火堆偶爾啪啪炸響的空枝。驢和馬都在火堆旁取暖，暫取下車韁的高頭駿馬依舊立著，只是閉上了眼休息。一切越發顯得安靜和睦。“從去年三月起，有人盯上了我。他們……試圖取我的命。或者不是用取來形容，而是‘索’。迎面相逢不相識，轉身刀劍橫掠來。他們似乎清楚我一切的弱點，包括我身上的舊傷。我一度懷疑是劍匣山莊的，後來總覺得古怪，之前在出海郡停留半月才發覺，是蜀山道。”
“他們並沒有聽我說一句話的打算，相逢即是拼命。我跟著你回紫凌府的打算，也是因為想要藉著紫凌府的名頭避開他們，即使是去你們拂雲城的府中走上一趟，可現在仍被追上了。”白麵清秀的臉上掛著擔憂的神色。“我以為他們不會妄然出手，因為有你在旁。但若要出手，必當滅口。”
“他們快來了，我感覺得到。”白麵嘆了口氣。“車廂裡枕頭下有暗格，藏了一件黑衣一件白衣，你穿上白衣埋入雪中，暫且躲上一陣子，我牽制他們，沒多久就會有人趕來，到時候你大可同他們一陣走，很安全。”
軒馨兒一臉不屑：“交代遺言嗎？”
“不。”他平靜道。“只是想要去會會他們，跟著他們去蜀山道大鬧一場正合我意。”
“你怎麼知道有人來，這大雪天荒郊野嶺哪來的人？”軒馨兒望著遠處的稀疏林木，皺起眉頭。
“有個老道士會算天算地算命，我從他地方學了些，到頭來卻總也算不準，但是能在事發之前有些清楚的感應。”
“那當初出海郡我還為你受了傷。”軒馨兒眯起眼。
“那夜喝多了。”白麵撓撓頭。“那你……”
“我不幹。”
“啊？”
“我不幹。”軒馨兒一字一句道，試圖從他的臉上看見惱怒的情緒。
他清秀的臉朝著她，露出了笑，乾淨的讓人沉醉的笑：“記得照顧好我的驢。”
軒馨兒還未來得及反應，便是倒在他的懷中。
他的臉上露出了她未曾見過的怨毒神色，片刻即逝，低下頭沉聲道：“這筆帳，正是時候和你們清算了。”
再抬頭，無相的白色面具戴在臉上，只露出一雙如幽潭般深不見底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