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蛙。
呱呱呱。
兩棲綱、無尾目、蛙科動物。
體型短闊,頭部扁平,沒有肋骨。四肢強健擅於游泳,常棲息水邊。
以前在書上讀到過,青蛙的每一次“呱”叫聲都在配合附近的其它青蛙,暗含組織與規律,並不是毫無意義的亂叫。一個池塘裡的所有青蛙就像我們學校的唱詩班,有領唱青蛙、伴唱青蛙、還有鋼琴手青蛙,整場演出只遵循同一樂譜。至於這麼做的目的,當然是因為在青蛙的鑑賞圈子裡合唱要比獨唱更好聽,較容易吸引雌青蛙前來交配。
小時候覺得書上全是胡說八道。
青蛙連脖子都沒長,上帝把它設計得如此簡陋,它怎麼可能懂得互相協作的智慧。我看還是我養的狗狗更可能做出這類高階社會性行為。不是我對狗狗偏心。而是當時我還太年幼,還不曾聽說世界上每天還有無數比青蛙更小的生命正進行著比合唱更複雜的活動。在童年的我的眼裡,我作為人類與狗狗同屬於哺乳類,所以我們是哺乳類同胞。我認定哺乳類就是最優越最高級的分類,拒絕認可哺乳類以外有智慧存在。
這麼一說,好像確實對狗狗偏心了。
但眼下的今天,我發現自己必須放下狹隘的哺乳類優越論。對青蛙這一物種所展現的動物社會性質刮目相看。現在我完全相信蛙群間的叫聲能夠彼此呼應。我墜溺於一連串“呱”聲中,鼓膜漸漸適應了它們的節奏,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已經領悟出一種蛙類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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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現在就有一隻青蛙蹲在我腦袋上。
已經蹲了50分鐘。
可能還在我頭上拉了屎。
這一點我還不敢肯定,但溼溼黏黏的青蛙皮讓它等同於一坨會叫喚的涼屎。
這只壞青蛙,自從跳上我腦袋就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我腦袋上這堆金毛難道比池塘水草溫暖嗎。
都過去這麼久了,它和它潛伏在池塘四周的夥伴們呱來呱去,把氣氛呱得好熱鬧,像在開party。其它青蛙似乎已經把它推為整個池塘的英雄,因為它可能是池塘歷史上第一只跳在人類頭上拉屎的青蛙。
呱哇——
呱——
能從聲音裡聽出耀武揚威的意味。
也能想象此刻它正仰起頭脹大肚皮的雄偉姿態。
呱——
對於這種挑釁。
我作為哺乳類是不會忍的。
豈有此理。
如果現在我的身體能夠動彈,早把你全家捉來烤了。
如果能動彈……
“餘爽,在做什麼?頭頂一隻青蛙。”
在我最狼狽的時候偏偏出現了最不願見到的人物。
其實本來今天出門就是為了找她。但我現在這個狀態……真不想再給她增加一件取笑我的材料啊……
成瀨遙。
“不要笑了,快幫我把這只青蛙弄下來啊!”
咔嚓。
——手機拍照聲。
“餘爽看這邊。”
“你又在用違反法律的東西!”
成瀨遙慢慢走近我,鏡頭對準青蛙。
我又一次猛烈地晃腦袋,但仍然無法把青蛙甩掉。
看她笑成這樣,我心想……該不會青蛙真的在我頭上拉了屎吧?
我只感覺自己頭頂壓著一大片黏黏糊糊的東西,應該只是青蛙皮的觸感。但裡面到底有沒有屎呢,我自己分辨不出來。我聽說青蛙身體雖小,拉屎卻特別兇,有時蛙屎能和狗屎一般大。
咔嚓——
又拍一張。
成瀨遙悠哉地在水邊蹲下,手扶面頰,偏著頭品味手機裡的相片。
“還是再重拍一張吧,這次不讓髒東西進框。”
她把手機舉低。
“啊?我頭上的髒東西?是、是什麼……”
“臉轉過來,這邊。”
“你說清楚!什麼髒……嗚嗯咕嗚嗯!”
激動地伸長脖子的我,被一根粗樹枝戳住了嘴。她不知從哪裡撿來這麼長一根,隔著老遠往我嘴裡送,讓我沒法說話。
嘴巴好難受,粗糙的樹皮令我牙齒生疼,但我無法反抗。
“我幫你把青蛙打下來吧。”
她說。
然後狂敲我腦袋。
完全就是在耍我玩。
欺負我現在身體沒法動。
實際上,我的身體正以稍一抬頭就能望見成瀨遙裙底的姿勢趴在一個稍一動腳就會墜入池塘的位置。
——我被困在一座比我媽的腰圍還窄的獨木橋上。
我像只爬蟲一樣伏在橋上,四肢緊夾橋身。勉強靠蠻力維持著現狀,但也是搖搖欲墜。身體重心隨著體力耗盡正慢慢往下滑。我甚至感覺橋身就快承受不了我的體重了。橋會斷!
橋下是冰冷的池塘。
不說我是命懸一線,但我也不記得自己上次游泳是幾年前的事了,我想我肯定是會游泳的——但報紙上淹死的全是會游泳的!
雨仍然在下。
啪嗒啪嗒滴嗒——
那是雨水撞擊水面擴散波紋的聲音。
我不敢往橋下看。
我今天肯定會落水!
我之所以落到這步田地,起因還要追溯到一小時之前。
——全怪那只黃蝴蝶。
今天下午我從學校早退,成瀨遙突然造訪我姨媽家,說要給我送講義。等她告辭以後,屋外開始下雨,我姨媽要人給成瀨遙送傘,天知道我當時怎麼就自告奮勇地跑了出去。
總之我拿著傘追出門,然後發現一個穿我們學校校服的男生正與成瀨遙共傘——那個男生的背影很像瓦索。我一路跟蹤她們兩人到市民公園門口,這時因為一個奇怪銀髮女孩的突然干擾,我把她們跟丟了。我正一籌莫展,那只黃蝴蝶便突然降臨於層疊雨幕之上。
金色的翼鱗。
俯瞰凡間。
我從未見過一隻蝴蝶能在雨中飛那麼高。有悖自然常識。
接下來是更神奇的事情——蝴蝶開始為我引路。
它想帶我去見成瀨遙。
我追著蝴蝶不斷向前跑,穿過大半個公園,最後還真在一個池塘的對岸發現成瀨遙和那男生舉傘的背影。
蝴蝶隨即飛遠、消失。
留我一人在岸邊,然後我發現——我被池塘攔住了。
成瀨遙他們在對岸那頭。但這池塘是公園的邊界,除了一座不像樣的獨木橋,我沒在周圍發現任何能夠安全過岸的手段,成瀨遙她們應該也是從南邊繞一整圈才過岸的,但我現在不可能有繞遠路的時間,馬上又要跟丟了。
一座窄到放不下兩隻腳的獨木橋。
這裡為什麼會突然出現一座獨木橋呢,我覺得突兀。
橋身上塗著小孩子喜歡的鮮豔彩漆。橋兩端各畫一頭羊。橋東端是一頭白羊,西端是一頭黑羊。這好像是《兩隻小羊過獨木橋》的故事。
果然這橋只是個裝飾池塘的小景觀,它無法供人通行。橋旁還立有一面警告牌,上面寫著:“止步,除非你有四條腿”。
我只有兩條腿。
但人只要暫時放下作為靈掌類的自尊,就會發現手比腳更好用。
我彎下腰,開始用雙手往橋上爬。我小時候經常爬樹,所以這類事難不倒我。
雨勢未減,起初我還把姨媽給我的兩把雨傘夾在衣服裡,後來發現這樣太礙手,於是乾脆把傘全扔掉。接著我又蹬掉自己的兩隻鞋,因為隔著鞋沒法很好地使勁。
我想我已經瘋了。
反正今天一定要追上那兩個傢伙。
橋身是粗糙的木質。我沒料到雨水已經讓橋身變得這麼滑,同樣沒料到自己竟然可以持續忍受指尖被不規則的木頭表皮戳嵌。
就快爬到對岸了。
這時突然有一雙漆黑的大眼睛落到我面前——那雙瞳孔呈橫向,絕非人眼的形狀。
我“哇啊”的一聲嚇得往後縮。
差點摔下橋。
很狼狽地勉強抱住橋身,然後發現那是一隻大青蛙。
它的白肚皮幾乎撞到我鼻樑。
大嘴巴的兩端鼓成泡狀。
呱——
青蛙攔了我的路,我揮手趕它,但它居然完全不怕人。泰然鎮定地用大眼睛盯著我——我又想起那只黃蝴蝶,為什麼今天蝴蝶和青蛙都那麼關注我呢。自從走進公園,遇到的淨是童話故事的情節。
我敲擊橋身製造響聲嚇它,也沒能奏效。這是一隻壞青蛙,它故意向人類找茬!
我本以為自己可以直接從它頭頂跨過去,畢竟青蛙只有一個巴掌那麼大,根本攔不住人類,然而我發現這是大錯特錯——因為橋身實在太窄,只要這只青蛙仍然佔據前方那個關鍵的地方,我的手臂就沒法向前伸展、沒法為身體做支撐,所以我不可能爬過去。
我真的被攔住了。
我與青蛙陷入僵持。
《兩隻小羊過獨木橋》的故事裡,橋東邊走來一隻白山羊,橋西邊走來一隻黑山羊,但獨木橋只能讓一頭山羊透過,兩隻山羊誰都不肯退讓,最後一起撞死在橋中央。
託學校的福,我有一身綠油油的校服外套,而且我現在正以爬行動物的姿勢趴在橋上。如果這時有遊人從遠處路過,大概就會認為這裡有一隻巨型的母青蛙吧!
東邊來的巨型青蛙和西邊來的壞青蛙——我不願故事以壞結局收尾。如果我和它一定要有一方落水,那麼我希望是青蛙。
沒辦法,只能對這只青蛙施行處刑了!
我深吸一口氣。
悄悄地、小心地將左手伸向青蛙——我決定直接把它推下橋。
本來不想這麼殘忍的……
我想青蛙應該摔不死吧。它們小時候不就是池塘裡游來游去的蝌蚪嘛,那麼它一定比我更熟悉水性。池塘就是它家,它更適合滾下橋……
對方姑且是個小生命,我又是這麼一位善良的小女孩,處刑的畫面對我來講太血腥了,所以我慈悲地閉上雙眼。
然後狠狠地推它。
但……青蛙才是先下手的一方。
我手還沒碰到它,它已經讀懂了空氣間的殺氣。猛然“嗖”地躍起,像一發炮彈一般往我腦袋上撞。
啪——!
我額頭被撞出一塊大紅印。
青蛙這種小東西,兩條後腿異常發達,平常一動不動,若一動就會非常迅速、突然,容易把普通人嚇一跳。
我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呢,在那一瞬間我本能地扭開脖子躲避。但因為事情太突然,我沒掌握好平衡,加上雨天橋身溼滑。我的身體開始“唰”地往橋下滑。
左腳踩空失去支撐點。
嚇壞的我趕緊用右手臂死命夾住橋身,這才勉強抵消下滑的趨勢。
回過神來,青蛙已經藉著我肩膀跳我腦袋上了!我還想揮手打它。然而手一動,身體便又開始向下滑。我立刻收手。
我這才明白,我已經不能再動了。
再動,我還會往下滑。
雖說我暫時沒有落水,但重心已經無可挽回地往下傾斜太多,我只是在靠著手臂力量苦苦支撐,所以手臂不能動,不然就真要落水了。
現在我不可能用手打青蛙,也沒辦法再往對岸爬。
我完了。
明明對岸已經近在眼前,距離還差兩米不到,但我只能眼眼睜睜看著成瀨遙和那個男生遠去、消失。
這場戰鬥,是我輸了。
“救命——!”
等成瀨遙走遠,我開始大聲呼救。
然而雨天的公園完全見不到人影,誰會聽見呢。
呱——
只有青蛙們能聽見。
青蛙踩著我腦袋,陪伴了我整整50分鐘。
直到成瀨遙很巧地再次出現在池塘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