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拾肆抱有好奇，很想知道蘇離如何看待剛才的問題。
“蘇姑娘，你認為商人和士兵甚至強盜有區別嗎？”
蘇離又反問了一件不著邊際的事：“最厲害的野獸是什麼？”
柳拾肆回答說：“博物書上說離羽鵹是第一兇獸，極少有人親身領略過。窫窳排名第二，同樣稀罕。相對來說，偶爾能遇上的是第三厲害的赤螭。前兩個說不定已經絕種了，最強兇獸的頭銜應該屬於赤螭。”
“據說在上古時代，這三種兇獸有不少，常騷擾人類。可到如今，幾乎絕種，統治中州大陸的是人類——別說兇獸，單論武力人類連老虎豺狼都打不過。”蘇離說道。
柳拾肆思索一會兒，若有所悟。“你的意思是，武力屬於低等天賦，智力屬於高等天賦，後者比前者更有用處。人類在蠻荒部落時期，崇尚武力，互相殺伐不斷，後來漸漸開化，制定法律約束。正因為每個人約束了各自的行為，才能彼此合作，形成團體的力量，戰勝野獸。”
“對，今日之人類褒揚智力抑制武力，是因為智力比武力更有用。商人用智慧佔便宜，強盜用武力搶錢，其實是一回事，都是強者在掠奪弱者的利益。更有甚者如國王，兩者兼顧。一方面用貌似公正的法律建立等級制度，搜刮民間財富；另一方面，用搜刮來的財富豢養軍隊，鎮壓反抗者。這就是既騙又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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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離一串話，說中了柳拾肆的心思。
柳拾肆走上修道之路，皆因被齊思退鼓動，要建造一個公平美好的新世界。齊思退告知了一些神族的社會模式，確實比晉陽楚江西域全都強得多，但依然存在著缺陷。兩人時常討論，企圖加以改良，使之適應中州大陸的現實狀況。最後他們勉強弄出一個自由貿易城的構想，至於能否成功，完全沒把握。
現在看來，蘇離對此有非常深刻的見解。柳拾肆又驚又喜，滿懷期望問：“有什麼好辦法解決世間的不公？”
“憑人類自身解決不了，因為智慧不夠。你對老虎說，不要爭搶地盤，團結起來可以捕捉到更多的獵物，比獨來獨往吃得飽，它們能理解嗎？”
“呃……這比喻不妥當吧，人類畢竟比老虎聰明許多倍。”
“是嗎，你們人類未免高看自己了，”蘇離不客氣地反駁，手指路對面一名小販說，“你知道她為什麼收攤，提早收攤有什麼後果嗎？”
“你們人類”的用詞十分微妙，可惜柳拾肆和當歸未曾覺察。他倆看向蘇離手指處，一名賣陶器的中年婦女正匆匆收貨，往大車上搬。現在才四點多鍾，遠不到收攤的時辰。
“這位女子感到頭暈，因此提前回家。她將在十五分鍾後抵達路口，恰巧一個醫生出急診，匆忙間撞在一起，醫生被碎陶片劃破血管而死。兩天後，薩多索城主中風發作，最擅長治療此病的醫生就是出車禍的那個，已經來不了。薩多索病故，西域聯盟產生裂痕，柳道兄強行鎮壓，西丘城主不服，勾結晉陽國西北軍團反咬一口。大軍洗劫荒月城，那個賣陶器的婦女全家死於亂軍中。這一切，只因輕微頭暈而釀成。如果小販有足夠的智慧預見其惡果，豈非可以避免？”
蘇離一臉認真，彷彿嘴裡所說的事實真的將發生一樣。當歸和柳拾肆聽呆了，情不自禁緊盯著女攤販。
最後一隻陶罐搬上車，女攤販揮鞭子吆喝，小毛驢起步。驢子瘦小，大車沉重，陶罐堆得老高晃晃悠悠。一瞬間，兩個男人莫名生出衝動，欲追上去讓那婦女小心些。
隨即他們意識到失態，忙回頭看蘇離，女孩仍是面無表情，但眼睛深處似乎閃耀著一絲狡獪和好笑。
嘿嘿，當歸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解嘲說：“被你騙了，我懂你想要說什麼。我的家鄉有一句諺語，‘丟失一顆釘子，壞了一隻蹄鐵；壞了一隻蹄鐵，折了一匹戰馬；折了一匹戰馬，傷了一位將軍；傷了一位將軍，輸了一場戰鬥；輸了一場戰鬥，亡了一個王國’。”
柳拾肆也道：“微不足道的小事可能帶來嚴重後果，這不假，然而與咱們討論的事情有何關聯？”
“無知即罪惡，人類做出種種荒唐事，根本原因在於認不清世界的真相。假如人類能預料自己每一樁行為的後果，從中選擇最完美的結果，所有的癥結便豁然而解。葛抱朴在《時間，空間，我們的世界》一書序言中寫道，‘一葉落而知天下秋’，千年來沒幾個修道者真正領悟這句話。具備智慧的人，從荒月城的一片樹葉墜落，即可以計算出明年春天南海上所有的颶風，計算出今後十年楚江國的糧食豐歉，進而調整國策，以利民生。如此，方是人類社會的正確運轉。”
柳拾肆無語，這簡直是抬槓，強詞奪理。從道理上講，蘇離的論述沒錯，可誰擁有此驚天本領？從眼前的毫末之兆，推算出未來即將發生的所有細節，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瘋狂妄想。
換成別人瞎扯這種荒謬言論，柳拾肆要麼不屑一顧，要麼冷嘲熱諷。但對方是蘇離，他只好乾笑兩聲，自我圓場：“人類的愚蠢確實難以挽救了，哈哈。”
“人類做不到，未必其他種族做不到。”
“誰，神族嗎？”
“神族不行，要是他們有此等能力，怎會衰亡沉睡。”
蘇離說順口，不經意間流露出對神族的輕視。顯然，在她心目中，自己的定位比神族和人類更高階。
“那會是誰呢？”柳拾肆追問。
蘇離沉默，抿著嘴唇若有所思。少頃，她忽然問道：“假如有一個全知全能的神，為人類制定規則，創造完美世界讓人類在其中生活，人類必須服從它的管理，你們覺得怎樣？”
當歸心頭一跳，全知全能的神，創造世界，這不就是師父前幾天假設的“至高神”嗎？蘇離什麼意思？她相信至高神，相信這個世界是被創造出來的？
柳拾肆稀裡糊塗，笑道：“那當然好，我服從。我還要向他請教天道的奧秘。”
當歸開玩笑地附和：“我沒別的願望，只盼神帶我穿過永恆絕壁，去天界玩一玩，我就認他作老大。”
蘇離看當歸一眼，心想，希望到時候你記得此刻的言語。她神思惘然，滿腹的話不知該如何對面前的少年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