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亞男對當歸的目光有所覺察，自嘲地搖搖頭。
“你是否覺得我心狠手辣，殺掉兩艘船上七八百人？可我的那些同伴多半在埋怨婦人之仁，按他們的意思，把星羅人一個不剩全殺光才解恨。很可笑，應該為大屠殺負責的女媧教首腦我不敢動，聽命行事的海盜嘍囉罪不當誅，我卻殘忍地送他們去海上等死。這算不算懦夫行為？”
“不，海盜王的手下沒有無辜者，”當歸急忙開解，“這幫匪徒每次搶完財物後還殺死全船的水手和乘客，惡行令人髮指。他們是殺人犯，普天下不管哪國的法律皆須判死刑，非比戰爭中的士兵。”
“話是這麼說，但誰又能完全無辜，箭旗盟魚龍混雜，按律該判刑的也不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越來越體會到這句話的深意。想當年，初下山試煉的時候我不知天高地厚，吹噓要當什麼大英雄，真是大言不慚。這些年來，我所做的事情沒一件是發自內心的，皆再三權衡利益得失，不黑不白。以前的我漸行漸遠，現在的我，是自己曾瞧不起的那種人。”
領導一個類似於原道宗的大門派，管理幾十萬人口的海上王國，可謂千頭萬緒，難如登天。賀亞男畢竟年輕，難免感受到沉重的壓力。首領必須城府深厚，不袒露真實的心念，偏偏賀亞男是外向直率的性子，長年累月地壓抑自己實在是憋壞了。這會兒在至交好友面前，她忍不住放開懷抱，吐露衷曲，發發牢騷。
當歸十分理解，拍拍賀亞男的手，認真說道：“你是身在局中一時迷惑，我認為你已經實現志向，成為大英雄。”
“是嗎？我看你也變了，”賀亞男故意歪頭打量當歸，開玩笑說，“變成拍馬屁的滑頭，從前那個老實孩子哪兒去了？”
“非也，我說的是真心話。記得十五年前，鏈子島僅兩三萬人，現在增長到二十萬，豈非證明你治理有方，把荒島建設成人人嚮往的樂土？遍覽史書，古往今來幾個國王能及。我瞧見，跟隨你的修道者中有三四個以前聲名很糟糕的傢伙，如今服服帖帖聽從你的指揮——引人棄惡從善，還有比這更了不起的嗎？世人俗見，武功高強天下無敵是大英雄，殺人盈野開疆闢土是大英雄，良田萬頃家財萬貫是大英雄，在我何當歸眼裡，他們算不了什麼。英雄，一是戰勝自己，二是造福他人，與貧富賤貴無關。亞男，你二者兼備，是當之無愧的大英雄。”
賀亞男凝目當歸，雙眼閃閃發亮，神采煥發。過了一會兒，她哈哈笑起來：“那你當自己是英雄嗎？”
“嗯，我算半個英雄吧，”當歸不客氣地給自己定位，“我比較自私，做不到造福他人，但盡心盡力追尋真理之道，超越自身的弱點，無時或懈。”
“沒錯，至少你是世人崇拜的大英雄，‘武功高深天下無敵’，哈哈哈。有你撐腰，我不用再退讓女媧教和海龍王。”
“無敵不敢自誇，不過我一定會支援你，站在你的一邊。”
賀亞男嘆一口氣：“我避免和女媧教翻臉另有一個原因，對誰都沒講過……”
說道這裡，她的臉上浮起兩分紅潤，略現忸怩之態。
當歸訝異，追問道：“什麼原因？”
“……姬雲飛向我求婚了……”
“什麼？”當歸猛然一震，不覺喊出聲。
賀亞男沒留意到異樣，接著解說原委：“自從姬雲飛當上國王，和齊思退混到一起，我們吵了幾架，不再來往。幾年前，姬雲飛約我私下相談，我想著勸他改邪歸正，便答應了。見面後，他論說一番大道理，要在中州創造新的國度，同女媧教聯盟是權宜之計。我加入鏈子島後增長了許多見聞，深感世間的黑暗和不公，對姬雲飛之言甚有會心。如果他所描述的社會秩序能建立起來，將是黎民百姓之福。當然我沒全信，回覆說要考慮考慮。後來我們又多次會見，姬雲飛詳盡解說計劃，並借給我幾本神族的書籍。我看後大受啟發，被說服了。這次出征前，姬雲飛來找我，道是時機成熟，欲擺脫女媧教的控制，期待箭旗盟幫助。他說，想和我聯姻結盟……”
當歸心亂如麻，一邊勉強傾聽，一邊禁不住走神，努力排斥的傷心事又回到腦海。姬雲飛追求賀亞男，老天是在開玩笑嗎，真不知怎樣處理才好……
賀亞男終於發覺不對頭，停下問道：“你不贊成此事？”
當歸望著面前這雙明亮的眼睛，滿肚子苦水倒不出來。看得出，賀亞男是動了心，並不止於政治聯姻。她的眼中擔心和期盼交織，亟欲聽到當歸的附和，生怕他反對。
對於楚楚之死，當歸的內心中抱有幻想。按苗烏的說法，姬雲飛用奈米蟲殺死楚楚，搶走暗物質結晶。可那只貓稀裡糊塗，經常錯誤地理解所見所聞，證言不完全可信。也許悲劇因奈米蟲失控而引發，非姬雲飛主動行兇，他無顏面對好友，只好一走了之。
姬雲飛和楚楚是當歸最要好的朋友，一個殺死另一個，實在是殘酷之極難以接受。當歸希望是一場誤會，在找姬雲飛當面對質之前，他沒勇氣下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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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此刻，怎忍心打擊賀亞男的美好情愫？但話說回來，萬一是真的呢？賀亞男正義感特別強，儘管現在圓滑了不少，骨子裡的東西終究難改，她絕不會容忍一個為了利益殺害朋友的丈夫。若等他倆成婚後東窗事發，將更難以收場。
心中掙扎半晌，當歸決定暫且保守痛苦的秘密，不告訴賀亞男。同時，又不可坐視賀亞男往火坑裡跳，寧可充當惡人也要阻攔。
“……我有點兒擔憂你的手下，他們與女媧教結怨很深，能接受這樁婚事嗎？”
聽聞兩位好友結親，正常的反應當是又驚又喜，熱烈祝賀，若有建議，在話題之餘委婉點一下足矣。像當歸這樣上來就潑冷水，明擺著是不贊成，而且不是一般的不贊成，是大大不贊成。
賀亞男有些沮喪，辯解道：“我深思過此節，棘手是棘手，但不是全無調停的餘地。屠戮各修道門派的是女媧教，姬雲飛主要負責世俗政務以及西域戰爭，除圍殲丁雙胤那次外，大多數時候未直接參與修道界內鬥。女媧教勢大，將姬雲飛分化瓦解出來利大於弊，好好講道理，或許大家能同意……我不是出於私情，姬雲飛講的那些新理念非常棒，你是沒聽過，如果聽了一定有同感。回東方大陸後，你可以找姬雲飛詳談。”